“弱水三千，只取一勺”，从众多乐曲中精选一首作手机铃声，我权衡再三，挑中刘天华创作的二胡独奏曲《良宵》。接下来，该选二胡独奏或合奏，还是该选小提琴独奏或合奏？对比一番，并犹豫良久，我选择了俞丽拿演奏的小提琴独奏曲，乃一段勾魂摄魄的弦鸣。
刘天华像一枚掠空闪亮的流星，是一个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具有“符号”性的重要人物，他是较早懂得“洋为中用”并不吝付诸筚路褴褛的艰辛开拓的音乐人，擅长博观约取、厚积薄发厚地兼容古今中外而推陈出新，是技艺精湛的二胡演奏大师和一鸣惊人的原创音乐天才，其艺术生涯短暂而辉煌。俞丽拿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升空的乐坛新星，她是上海音乐学院“中西合璧”地探索民族音乐发展的新途径而磅礴问世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首位登台演奏者，她以扣人心弦的琴音弘扬了“五四”前贤披荆斩棘追求至美境界的光荣传统，极得要领地以西洋乐器诠注出《良宵》的弦歌精魄。同时，我喜欢这支乐曲也有家庭渊源，我父亲曾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被一波骤然扑来的袭浪呛得头晕眼花，他背负一个“莫须有”的污名颤颤惊惊地苟且度日，唯一排遣苦郁的渠道便是拉二胡，把满腹凄楚都默默交付琴弓与琴弦，借曲发挥浇胸中块垒，一枚枚悲怆音符宛如泪花飞溅，他最心爱的曲目之一便是刘天华创作的《良宵》。那时，尽管《良宵》属于国粹级的民乐珍品，却在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浩劫中被打入灰色地带，飘零荒野，每逢父亲一腔委屈无处可诉，便独坐灯下用一根竹筷替换琴码，琴音弱得如经不起晚风吹拂的飘忽萤火，似在回忆，似在盼望。
多年以后，我在大学图书馆里借读一册刘天华传记，才知道《良宵》的由来。1928年1月22日——旧历“除夕”之夜，学生们到身为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乐师的刘天华家中贺岁，一间被呼啸风雪和茫茫夜色围袭的破旧小屋，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一盏盏缭绕热气的茶水，一阵阵欢声笑语，这对“世事八九不如意”的忧患人生，无疑是千金难买的清嘉时辰。此刻，刘天华心境无比欢愉，若有所思的抚弦运弓，抓来一张纸飞快写下稍纵即逝的音乐灵感。一曲《良宵》迸出心弦，枚枚音符激越而敞亮，如同被阳光穿透的云朵变作彩霞，欢乐征服的忧郁化成诗句，《良宵》恰好经炽热渴望烘暖了心灵所发出的贞诚祈祷，带着暖色、暖意和暖音，有悲悯苦难的温良，有不舍憧憬的坚定，它把对未来确信融入优雅吟叹，就像一趟清风扫尽阴霾，亮一顶心空澄净旷远，所以，它能在万千支民乐中胜出，去担负抚慰苦痛的艺术使命，使人忘却现实境况的百般尴尬，到辽阔无际的绿原淋漓喷吐梦想芬芳。
一曲国乐经典，由奉音乐为毕生使命的刘天华即兴创作，它不顾门外冰雪肆虐，不惧狰狞黑暗依旧荫蔽星光，以一式告别废墟的决绝与断然，轻快与雅致，怀抱对未来的无比期许，哪怕前景还存在一种不确定的隐忧，依然勇往直前的寻梦而去，方向迷茫仍须探索，荆棘密布仍须投步。一曲《良宵》，不失高洁风骨，它如一株迎迓踏雪寻访者的危悬峭壁的飘香梅花，惕励人承受苦痛，蔑视黑暗，坚信未来，迎向光明，每一枚音符都扇开一副彩翼盘天绕地，一无所惧，一无所悔，奋力飞投新征途与新境界。于是，乐曲中无形中的有形，无望中的有望，无光中的有光，播布出一代人打破残酷桎梏的精神宣言，承载着一片片不甘虚掷年华、不肯潦倒世路的虔诚心愿，向着未知、未来、未达跌跌撞撞而不计代价与后果而坚忍跋涉，把一种对旧时代的冷峻鄙夷和对新时代的热忱憧憬，化作了挺脊于其时文明最前沿的励志呐喊，一声声独立中宵的良人祈祷，纵然时逾千秋，犹能赢得后来者的欢欣接纳，隔世隔代唤醒一种无畏无怯无穷无竭的渴望昕潮，伴随着闪烁于地平线前方的明丽曙霞，丰盈了一代又一代人们的高悬于青春灵台的天际线，象征着希冀不灭的美好前程可期、可达、可享，以及改观窘境、绝境的可作为！
当年，刘天华“风雨如晦，琴鸣不已”，以人格升华乐格，从《病中吟》到《良宵》再到《光明行》，前驱者的心路历程，如一弧彩虹闪耀天际，昭示来者，树立了乐坛探路人和引路人的双重榜样。《良宵》是一支响彻百年的青春遐想曲、抒怀曲与进行曲，是一朵风雨浇不灭的昭示行进正义的文明薪火，它经火炬手刘天华高举于长夜未央的艰难时世，照亮了一条百折不挠必告功成的精神通衢，并以无比愤慨的烈焰焚烧横蛮世道、阻碍进取的禁足荆棘，且以悦目丽光召唤追求者热血滔滔奔赴远大前程，以彼此提携替代诺言，以共度忧患表白贞诚，相逢、相聚、相贺于暗夜尽头的那一端。二十多年前，我曾在邮亭买到过一册《歌曲》杂志，其封二即是某君为《良宵》填词的歌曲，可惜词作者不得要领，传递不出《良宵》弦音的清奇神韵，此歌至今没流传开来便是一个佐证。我也想过斗胆去为《良宵》填词，可惜一个文理、乐理两不通的俗世平庸，肚腹中几点墨水排场毕竟有局限，干得了粗活、杂活，哪里配得上刘天华的天纵才情？某年，某月，某日，或能盼来一位才高十斗又精通音律的异士，像为《二泉映月》填词一样，弥补一个中国乐坛的百年遗憾。
《良宵》宛如一支韶亮吹响的心灵号角，宛如一柄手手传递的“五四”火炬，是一种珍视友情的肝胆相照，是一支献给煌煌太阳的虔诚礼赞，是留给后来者的追求路标。一曲《良宵》，激励我辈沸腾热血，清澄目光，硬朗脚步，把一个背影抛给过去，创一个将来不负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