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塞佩·托纳多雷(Giuseppe Tornatore)最负盛名的“时光三部曲/时空三部曲”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执念。

海上钢琴师》的主人公1900是一名弃婴,从小在船上长大,也最终在船上化成灰烬。

“琴键有始有终,可外面的世界太复杂”

你以为1900不想下船吗?你以为他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圣人吗?如果这样想,那你就和《海上钢琴师》的内核擦肩而过了。恰恰相反,1900渴望外面的世界,陌生女孩为他打开了通往那个世界的窗子,然而正是这种渴望令他产生了畏惧和痛苦,让他在舷梯上犹豫,在甲板上沉吟。

1900输给了船,输给了自己,因为船其实是一个隐喻,一个象征,是他脆弱的灵魂为自己架构起的保护伞。这世界上其实有许多1900——幼年遭遇遗弃是他们早期的心理阴影,超凡的钢琴天赋是他们深藏的魅力与才华,而船则是他们将自己栖身于其中的壳层,是他们对外部世界的期望在心中的投影。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为自己架构起这样一座船来,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可以让别人叹为观止的才能,也并不是每个人在无意识里都有难以弥合的伤口,更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像导演和主人公那样细腻的情感——这也是为什么要说托纳多雷的“三部曲”展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然而,一旦三者兼而有之,1900就不再是一个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人物,他是灵动的生命,是鲜活的现实,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1900。

1900对他自己虚构的那份美好、简单的执念,使他放弃了追求船下的生活。他对朋友说,这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复杂”,实际上即使外面的世界很简单,就以很简单的姿态摆在他面前,他会选择下船吗?或许也不会,因为一旦他走下舷梯,那层内心防线就必须坍塌,必须化为乌有。而重建一个人的精神,又谈何容易?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叙事者是一名13岁的小男孩雷纳多,他在青春期懵懂的开始,因为简单、粗暴的色欲爱上了迁居到西西里岛的“女神”玛莲娜。害羞而又懦弱的雷纳多,只能靠性幻想的方式派遣因爱慕产生的孤独感。当嫉妒美丽的玛莲娜的妇人们乘人之危,当街殴打她的时候;当渴慕玛莲娜身躯的男人们,一个个冷眼旁观,不出手劝阻的时候,雷纳多看到了人性的丑恶和卑鄙。他帮助玛莲娜夫妇团聚,用沉默的跟随告别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后来,有过很多女孩子,她们倚在我怀中,问我会不会永远记得她们。我每次都说会,可我真正忘不了的,是那个从来都没问过我的人——玛莲娜。”

有人说这部电影是意大利版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尽管两者的艺术手法乃至剧本的前半部分都有诸多相似之处,可随着故事发展到后面,特别是结尾的时候,他们就显出了完全不一样的主题。

《阳光》中瘦弱、捣蛋的大院男孩马小军,幻想自己成为男子汉、战斗英雄,幻想和女孩“米兰”相爱,可那与梦幻交错的现实一次次击碎他的憧憬——那父亲的巴掌和责骂,那目睹米兰被搂在人家怀里的委屈和痛苦,那游泳池里只要探出头就会被几双脚狠狠踩回到水下的凶猛兽性。在荒诞无稽的青春之后,马小军和哥们儿都长大了,可当他们不再被年少时的烦恼所困、一个个豁达地谈笑风生时,曾与他们一起玩耍的傻小子,却总一句响亮的“傻逼”结束了整个故事。

《西西里》的设定与《阳光》很相似,也是一个瘦小的男孩性幻想的故事。不同之处在于,《西西里》是借雷纳多的视角,叙述着第一女主人公玛莲娜的故事——她的遭遇,反映出了那个年代意大利的悲哀,也揭露了人性的卑劣。然而有趣的是,电影本可以在玛莲娜受辱时结束,可托纳多雷偏偏选择让其夫妇团聚,并让雷纳多最后一次与她产生交集——尽管只是简单的碰面,帮人家拾起了掉落的水果,连一句深情的话都没有说过。

玛莲娜也许不是那么完美,可她又确实那么漂亮,漂亮而单纯。对她的爱慕,激发了雷纳多的自卑情结。他在自己心中,架构出了一个也许并不真实的玛莲娜的形象——这个形象无比高贵,纯洁无瑕。即使他们从未相恋过,在小男孩心里,他们已经度过了轰轰烈烈的爱情。当人们的暴行摧毁了玛莲娜的美好形象后,小男孩仍然爱着她,帮助她的丈夫重新找到她,然后骑上当年跟踪她的自行车,沿着反方向仓皇地逃离自己的青葱岁月。

就像初恋情结所表达的那样,爱而不得的复杂心境,促成了雷纳多的执念——即使到他长大成人,到他经历了许多次或深或浅的爱情,仍然忘不了那个最初住进他心里的玛莲娜,仍然忘不了那个让他几个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美丽传说。

天堂电影院》的主人公萨尔瓦托(多多)早年丧父,给他带来父爱的是故乡“天堂电影院”的放映室艾弗特。青年时代的多多遇到了家境富裕的同窗艾莲娜,他们彼此爱恋,却遭到重重阻碍。经历了一次关键的失约后,在艾弗特的劝说下,多多背景离乡,去罗马打拼,成为著名的大导演。这一去三十年,直到艾弗特去世,他才回到家中。这里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天堂电影院将被拆除,而他当年痛失爱情的原因,也有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爱了就要承受痛苦,因为明知道不会有结果。”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

“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难多了。”

萨尔瓦托先生在外打拼的三十年,与许多女人交往过,却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真正的爱情,他的心里仍然只承装着那个最初爱过的女孩艾莲娜。可《天堂电影院》给我们展示了现实与童话相悖的一面:即使多多留下,他们也注定无法获得幸福,而事业与理想亦将同他擦肩而过,他最终的归宿,也许就是像艾弗特一样教导下一个热爱电影的小男孩。

在故事里,电影和故人都是同一个符号,他是我们每一个人所深深惦念、难以忘怀的东西。就像《断背山》里的台词:“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即使曾经沧海、历尽千帆,仍旧饱怀执念。《天堂电影院》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萨尔瓦托先生能释怀吗?他会原谅艾弗特吗?他会放下艾莲娜去过自己的生活吗?也许生活的结局,都只是我们自己的选择。

某种意义上说,“时空三部曲”其实是同一部电影,讲述一艘船、一座岛、一家电影院的故事,讲述一个人从未褪色的执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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