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二胡』而不是窄义的『琴』的故事?

声之契

文/温珞师

“咿咿呀呀的胡琴,大城市小巷里。有一个梦被你摇醒,灰蒙蒙夜里。”——赵静《张爱玲》

林寒松背着约莫一米长的琴盒与满身斜阳,踽踽独行在老巷里。

“哟寒松,这是做什么来呢?”

“张阿姨好!我上完二胡课回来。”林寒松赶紧带笑问好,对待长辈可万万怠慢不得。

“你看看你寒松哥哥,多懂事啊,哪像你就知道看电视,赶明儿你也去学个什么。”张阿姨拽拽手里牵着的小女孩,朝琴盒努努嘴。

“妈,我才不要!二胡土死了。你看现在的大明星,都是抱吉他的,多酷呀。”

“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少年却笑笑截住话头:“阿姨,晚晚还小,一句玩笑不碍事的!”

灯火阑珊。

林寒松的手指抚上琴盒,那眼神宛如落魄失意的剑客凝视锈迹斑斑的名剑,他蓦地想起一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他仍记得张阿姨远去后的那句压低的念叨:“你说这一大小伙子,怎么喜欢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啊……”

“隔壁那间房子,居然租出去了?”

“嗯,房客是个挺年轻的小姑娘呢,好像是市剧团的……”

街坊的家常话传进林寒松耳里。

说起来,他的二胡老师便是市剧团退休的二胡手呢。他不由得对这位新邻居,产生了些许好奇。

他是循着一缕琴声敲开院门的。

“半坛芍药花间水/和冰糖细细捣碎/独活缺二两当归/方解这相思五味……”

抱琴的女孩如姣花弱柳,约摸二十来岁,立领斜襟的蛋青色布裙,黑发松松挽了个半髻,覆眉的额发下一对远山眉,眼睛却用布条蒙住。

女孩叫燕栖迟,也是市剧团的二胡手,还算是他的同门师姐。眼下演出也没几场,女孩索性拿着一份足够温饱的工资,闲暇时就写些歌自娱自乐。

“燕姐姐,我也是学二胡的!”林寒松那叫一个激动,“燕姐姐,你可真厉害,还会谱曲填词,唱歌这么好听,我好崇拜你啊!”

燕栖迟的二胡琴头上雕着威风凛凛的囚牛首,琴筒上的蟒皮鳞片足有指甲盖大小。弓毛微微泛出一层均匀的鹅黄,琴弦却锃亮锃亮。

“这有什么啊……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燕栖迟掩唇轻笑,“现在学二胡的孩子还挺多的嘛。”

“唔……你还认识别的吗?我好想交流切磋一下啊!”

“就你一个啊,若说切磋嘛……姐姐让你三分就是啦。”

“啊?那你还说挺多!害我白高兴一场!”林寒松的情绪瞬间晴转多云。

“一个就足够了呀,有人在学、在喜欢就够了。更何况,现在是至少有我们两个,当然挺多的呀。”燕栖迟倚着琴轻笑道,那一抹笑意中飘散着片片落花般的寂寥。

哪里需要什么知音呢?最最重要的是听从你心。

当你和你手中的乐器心意相通之时,它会懂你,你也必定懂了它。

只要你没有停下手中的演奏,这份独特的情谊就会一直温暖着你,你就永远不是孑然一身。

至少,这琴声会一直回响在你心里。

燕栖迟的眼睛似乎是有什么旧疾,视物不清也不能见强光,比盲人强不了多少。

正因如此,她才将演奏二胡作为了毕生事业。

林寒松想,她连这个世界都看不清楚,一定是非常非常孤独的。所以她把一切情感都寄存在两根细细的琴弦里,一如活在另一个世界。

燕栖迟的癖好之一是揉弦。

不是轻巧的颤指,是悠长的吟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腕臂稳如泰山,指腹下却风起云涌,那是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

之二是抛弓。

越高的音阶越要抛起来,就像轻舟直下江陵,就像隐士羽化登仙,就像唳鹤冲破云翳。就像她对光明的渴望,就像她对未来的追求。

林寒松的老师劝他别这么早学吟音,一步一步来,颤指还拖泥带水呢。抛弓也一样,断弓先拉得稳稳当当了再说。

他觉得,自己基本功已经没问题了啊。

“学无止境啊,栖迟学抛弓之前磨坏了两把弓。”老先生提起燕栖迟的时候,眼里还满是赞赏。

“不过她当年跟你一样急躁,一天恨不得练上十几个小时,要赶在别人前头。这股劲头是好,但她自己扛不住,二胡也扛不住。

“别看这二胡瘦瘦的一把,里头的学问大着呢。你得跟它磨合,慢慢磨合,要花时间要用心,才是尊重它,尊重咱老祖宗几千年的历史啊。”

当年毛毛躁躁的小丫头早已出落成温婉娴静的姑娘,坐在院落的阴影里自拉自唱,悠扬的旋律在一帧静止的时光里浮动,像鱼儿在天井里兜圈子。

林寒松不再在简单的练习曲里,擅加指法有意炫技。他试着一点点地揣摩声调的强弱起伏、快慢节拍,燕栖迟也欣喜地夸他使弓稳多了。

他终于明白,好似风吹过去叶子便停止下来,而长空令下弓弦一碰,他的心自会静如入定。

中考后两个半月左右的暑假,对林寒松来说无疑是提升琴艺的好时机。他得把落下的好几年统统补回来——比起还不比琴高多少,就抱着琴锯木头的燕栖迟,初一才从一次讲座上了解到民乐的他,起步得太晚了。

“你说的那个日本音乐家是小泽征尔,那是他78年访问中音(注:中央音乐学院的简称)的时候说的,他当时激动得都泪流满面了。”燕栖迟思忖片刻,背诵一般娓娓道来。

“你不觉得那太酷了吗!用音乐碾压别人啊!太酷了,就跟武侠小说里写的琴魔一样啊!当时我就觉得,二胡太帅了!虽然我同学都觉得……挺土的,说我看着跟叫花子似的……”林寒松不无自嘲地耸耸肩。

“‘好乐队与坏乐队的最大差别,在于好乐队每个座位上的人都很重要。’这也是小泽先生说的啊,所以呢,如果你想让你的二胡不输给别的乐器,就一定要坚信它很重要的,它超酷的,不是吗?”

林寒松连忙点点头:“嗯嗯,燕姐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因为那些家伙丧失对自己、对二胡的信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燕姐姐把你写的那些歌发布到网上吧,绝对会收获一大批粉丝的!”

“噗……我没有录音设备啊,电脑屏幕看多了,眼睛也疼得受不了……再说了,现在民乐的听众太少,也没这个必要。”

“你刚刚还说要坚信它的重要性,民乐不输给别的音乐!而且我可以帮你开电脑啊!录音设备我去借,总会有人愿意的!”林寒松又补上一句,“你这么高的才华,埋没了多可惜、多遗憾啊!”

“你知不知道,连市剧团的演出都没人来看了。”隔着布条,林寒松都能感觉到燕栖迟眼神里的哀伤,“市剧团下周要是还发不出工资,就解散了。幸好我学过几年的小提琴,不愁找不到工作。我不想放弃二胡,我不想放弃民乐,可是现实就是这样的。没有机构请我们去演出,没有人愿意买我们的票。

“我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我不想再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保持现状就很好了,更何况已经有你和我志同道合。

“改变别人太难了,还是先让自己不被别人改变吧(注:语出韩国电影《熔炉》)。至少,我不想被改变得太多。”

林寒松的中考分数不错,足以被省重点中学录取。

“我看你就去省会上高中吧,硬件软件都比我们这小地方好得多。”

“上了高中就别碰那玩意儿了,又不能当饭吃,安心念书才是最要紧的。”

“住校要照顾好自己啊……”

林寒松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一连串地“嗯嗯”着应答父母。

等到真的要走的那一天,他一定会非常非常舍不得燕姐姐的。那要不要送给燕栖迟一份礼物呢?那种录音用的声卡倒是不错,这样等他放假回来就可以帮她发布歌曲啦,她更没有理由再推辞了。虽说贵了点儿,但是凭他跟燕栖迟的感情绝对值……

“诶,对了,上面通知下来了,这儿要拆了。”

林寒松筷子一顿,一块肉都没嚼完:“爸,这条巷子少说是民国那时候就在了吧?拆什么拆啊!”

“这种老巷子以前镇上有不少,还不都是拆了啊?城市要发展嘛。你要看古建筑啊,郊区有个清代的寺,你初中附近的公园里好像还有个明代的亭子。”

“咱家早该搬了,这老巷子车都开不进来,上班路又远。哎说起来有个小区不错啊,房子挺宽敞……”母亲和父亲探讨起新家的选址来,他的小小不满和紫菜蛋花汤一起咽进肚子里。

“燕姐姐,我不想走。他们怎么能这样啊,这巷子少说是民国时期的!哪儿能拆啊!”

“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燕栖迟吟诵的声音好似潺潺山泉、珠落玉盘,又不失长天般的旷远。“你一说民国,我就想起这首诗来了……”

“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笔者注:引文为林徽因女士的《别丢掉》。)

“是啊,有的东西当然不能丢掉,可是你也抓不住的。

“寒松,你还年轻,去追逐你喜欢的吧,哪怕你迟早会失去。带上你的二胡去省一中吧,向大家介绍它的起源和发展,讲讲你和这位老友的故事。”

“太多太多的东西被丢掉了,但是在我心里,它们落下去还是有清晰的回音的。”

“寒松,加油啊。这条路,请你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老巷正式被划入拆迁区的前几天,燕栖迟搬离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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