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黄婉君返回了东台，为了生活，她又去找那个会计，显然，这位会计不能完全满足黄的所求，而黄又准备再做妓女，这件事被蒋春霖的朋友陈百生听到了，陈可能觉得黄的这个做法太有损朋友的名声，于是他勒令黄婉君服毒自杀，黄哀求陈百生放她一马，但陈坚决不答应，无奈，黄只好说：她可以自杀，但条件是陈百生要给她写篇传记，并且在传记中必须将她写成贞妇，同时要求在她死后，陈要给她建一个贞节牌坊，以此来表彰她的殉夫之节。陈答应了黄的要求，于是黄就自杀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陈百生的《文集》中没有黄婉君的传记呢？周梦庄在文中做了这样的解释：“百生著有《小迦陵馆文集》，集中并无婉君小传。及同治十年辛未，百生成进士，确为之请旌，但妾殉夫，格于例，不许。”
同治十年，陈百生成了进士，他也确实替黄婉君申请了节妇表彰，但按照当时的法律规定，以妾身来殉夫不能立贞节牌坊，所以该事只能作罢。可能是这个原因，陈百生最终未给黄婉君写传记。还有一种说法，则是陈百生在《辛未日录》中的所言：“九月初五日，在上海会见江都陈逸耘，逸耘作《黄烈妇传》，乃请友人所作，惜乎篇佚沦荡矣。”原来，陈在上海看到别人给黄婉君写的一篇传记，不知他是否因此而决定不写了。
但对于黄婉君被逼而死，还是有人替其打抱不平，比如谢孝苹在《读蒋鹿潭〈水云楼词〉札记》中提到了陈百生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事：“陈百生是江苏东台人，杜小舫署东台分司时二人相识。百生于同治六年登贤书，其社会地位已由一个普通士子跻于乡绅之列。蒋鹿潭之死，杜小舫自然要受公众舆论的谴责。杜小舫处于不能自拔的困境中，正值鹿潭遗书有疑及黄婉君不安于室的内容，这使陷于不义的杜小舫，获得保全令誉的办法。杜小舫借题发挥，以一弱女子的生命为自己洗刷。黄婉君成为替罪的羔羊。逼婉君一死，等于宣告杀蒋鹿潭的凶手是黄婉君而非杜小舫，陈百生深得杜小舫之心，不惜以其乡绅身份，充当杜小舫的帮凶。”
前端的小岛上没有看到姜夔的鲈乡亭
蒋春霖晚年生活上的困苦，除了性格上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平天国之乱，而他的词作中受后世最为看重的部分，就是他用词记录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些史实，故而刘勇刚在《水云楼诗词笺注》的前言中说：“《水云楼词》最大的价值就是描写战乱，堪称‘词史’。从艺术渊源来看，它于‘清商变征之声’中实有阳羡词派之意脉。”而周梦庄在《水云楼词疏证》前言中也说：“蒋鹿潭把战争题材写到词中去，甚至又使用了高度夸张的笔法来表现战争题材，人们看到，蒋鹿潭为词的中兴，在开辟新的道路。这在词学发展史上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
蒋春霖的词作中，以描写太平天国战乱的词最受后世所关注，例如他所写的一首《踏莎行·癸丑三月赋》：
叠砌苔深，遮窗松密。无人小院纤尘隔。斜阳双燕欲归来，卷帘错放杨花入。
蝶怨香迟，莺嫌语涩。老红吹尽春无力。东风一夜转平芜，可怜愁满江南北。
癸丑乃是清咸丰三年，正是这一年，太平军攻陷南京，宣布以南京为首都，并将南京改称为天京，而蒋春霖的这首词正是记录的这段史实。
南京陷落之时，他的朋友金丽生突围而出，并向他讲述了突围的过程，而后他写了篇《台城路》：
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鸮声幻鬼，欹侧春冰途滑。颓云万叠。又雨击寒沙，乱鸣金铁。似引宵程，隔溪磷火乍明灭。
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剩网离鸿，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
对于该词的本末，蒋春霖在小序中说：“金丽生自金陵围城出，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成此解。时画角咽秋，灯焰惨绿，如有鬼声在纸上也。”
由小序可知，战争给社会带来的悲苦让人不忍卒闻。金丽生逃出城的过程十分艰险，同时还赶上大雨，但最终还是脱离了险境，这个过程让蒋春霖感到庆幸不已。对于该词描写过程之逼真，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说“状景逼真，有声有色”，而黄嫣梨则直称该词“所谓词史矣！”对于该词，严迪昌在《清诗史》中，从艺术角度予以了如下的概括性总结：“蒋春霖的艺术表现力极高强，词中不作议论感慨，全写感受，从视觉、听觉、触觉、味觉等各种感觉予以深细刻划，整体氛围浓郁烘托而出。结尾处的比兴手法把议论、感慨尽从不言中揭出，极妥贴浑润。”
对于太平军占领南京后的情形，蒋春霖有一首《木兰花慢》：
破惊涛一叶，看千里、阵图开。正铁锁横江，长旗树垒，半壁尘埃。秦淮几星磷火，错惊疑、灯影旧楼台。落日征帆黯黯，沉江戍鼓哀哀。
安排，多少清才。弓挂树，字磨崖。甚绕鹊寒枝，闻鸡晓色，岁月无涯。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谁倚莫愁艇子，一川烟雨徘徊。
蒋在该词的小序中说：“甲寅四月，客有自金陵来者，感赋此阕”，看来，蒋春霖遇到了另一位也从城中逃出来的朋友，那个朋友向他讲述了自己逃出南京城时的艰难，以及城中的乱象，蒋春霖将该友人的叙述融进了词中，并且以用典的方式来描绘城中的情形。因此黄嫣梨评价该词称：“全词事典，句句写金陵，虽不正言战事，但太平军入南京后，昔日之繁华，一去不复，其惨重可知。”
对于太平军占领南京时的情形，蒋春霖作的《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最受后世所夸赞：
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五中，赞誉该词称：“‘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看莽莽南徐’以下，精警雄秀，造句之妙，不减乐笑翁。”而谭献则把该词看得更高，其在《箧中词》卷五中夸赞道：“子山、子美，把臂入林。”
虽然说，蒋春霖对其妾黄婉君出墙之事颇为生气，但他对自己另找异性却并不介意；不过在那个时代，男人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外面有许多女人，倒是普遍之事。从蒋春霖所作的词中看，他也有不少红颜知己，比如他写的一首《月下笛》：
浅树留云，疏花倚石，小亭秋聚。风泉暗语。夜深琴韵愁谱。芭蕉叶碎桐阴减，料不碍、空阶细雨。奈笺纹叠雪，筝床横玉，旧情无数。
休赋。归来句。待采遍芙蓉，隔江烟雾。吹箫俊侣。跨鸾今在何许。相思泪滴珊瑚枕，尚梦到、穿针院宇。只后夜酒醒时，满地鸣虫自苦。
而该词的小序则为：“院落乍秋，乱蛩絮壁，赋寄眉月楼。”对此，周梦庄做了细致的考证，其认为这眉月楼乃是某个妓院的堂号。
蒋春霖还有一位女友名叫曹素云，蒋称她为阿素，二人关系甚好，黄嫣梨认为阿素也是一位风尘女子，此女去世后，蒋颇为哀伤，填了一首《西河》来悼念曹素云：
芳信断。莺帘恨事谁管。笼鹦生小忒聪明，妒春命短。玉奴狂约嫁东风，钗头栖凤先散。
记深夜，温翠琖。药窗花影零乱。丝丝红冷唾壶冰，镜眉未展。怨鸿还说不伤心，龙绡都衬香汗。
只今泪点凝素练，挽春魂难画娇面。除梦应羞重见。奈梨云瘦尽，罗屏熏换。残月相思和天远。
这首词写得情真意切，阿素的死让蒋春霖十分的哀伤，他说自己对阿素的相思之情并没有因为其去世而消减。
虽然如此，蒋春霖跟其正妻的关系也很好，其妻去世四个月后，蒋春霖填了一首《庆春宫》：
蚓曲依墙，鱼更隔岸，短廊阴亚蔷薇。露冪闲阶，微凉自警，无人泥问添衣，并禽棲遍，趁星影、孤鸿夜飞。绳河低转，梦冷孀娥，香雾霏霏。
当时曲槛花围。却月疏帘，玉臂清辉。纨扇抛残，空怜锦瑟，西风怨入金徽。返魂烧尽，甚环珮、宵深怕归。茫茫此恨，碧海青天，惟有秋知。
由此词可以显见，在某个秋天的晚上，蒋春霖坐在那里怀念着亡妻曾经给他带来的温暖。
关于蒋春霖的词风，按照《清史稿》上的说法：“徬徨沉郁，高者直逼姜夔。”对于这种评价，黄嫣梨认为所言不差，但同时又觉得蒋春霖的词，更多的是得自张炎。而后黄嫣梨在《蒋春霖评传》中，将张炎和蒋春霖所作的同词牌的《甘州》进行了对比，张炎的所作为：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而蒋春霖的《甘州》则是：
玉午桥，常山人，词笔清丽似吴梦窗。渡滹沱时相见。庚午，复遇于南中，云自越绝返都门也，歌而送之。
记疏林，霜堕蓟门秋，高谈四筵惊。击珊瑚欲碎，长歌裂石，分取狂名。短梦依依同话，风雨客窗灯。一醉江湖老，人似春星。
蓦上长安旧路，怅春来王粲，还赋离亭。唤天涯绿遍，今夜子规声。待攀取、垂杨寄远，怕杨花、比客更飘零。凄凉调，向琵琶里，唱彻幽并。
而后黄嫣梨评价说：“这两首《甘州》词，从小序到全篇的结构，用字使意等等，几乎同一机杼。”
对于蒋春霖的词作，虽然叫好声一片，但也有人对此有着微词，比如朱祖谋就认为蒋的词“气格驳而不纯”（《手批〈箧中词〉》），但严迪昌不认可朱祖谋的这句批评，其在《清诗史》中说：“蒋春霖的词不作一味的内敛型的骚雅之求，也不平和到无火气。其实他也没有多少火气，只有一股凛冽的寒苦气，并稍有横放味，这在某些词学家看来就‘不纯’了。”而王易在《中国词曲史》中则对《水云楼词》给予了颇高的夸赞：“气韵既高，声律复密；不专寄托，而情景自尔交融；不费推敲，而吐属自然深稳；觉前之标主旨立门户者犹未观其通也。”
如前所言，蒋春霖自尽于垂虹桥，该桥位于今日的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松陵镇东门外。本程的寻访得到了卜若愚先生的大力协助，一同前往吴江者还有卜先生的朋友叶剑青，以及苏扇博物馆对当地颇有研究的张琦女史。
因为叶先生开车又稳又快，没费多少时间就来到了吴江，在城中心位置看到了一处仿古公园。走入公园内，眼前的景色构建得颇为精巧，卜兄跑上前向一位正在钓鱼的妇女打问垂虹桥在哪里。女人对于钓鱼似乎少有偏好者，而今见到一位，我等几人都感到颇为新鲜。可能是太过投入，卜兄的问语吓了此女一跳，她听闻卜兄的话后，称自己不知有此桥，我等几人只好继续在公园内寻找。可是刚走出不远，该女又大声地告诉我等，沿着公园左侧的路一直前行就是垂虹桥。
公园入口
静雅
按其所言，沿着公园左侧之路边走边拍，走到顶头的位置是一处仿古建筑，而沿墙的一面则是碑廊。这些刻石乃是新近刊刻的，我一一细看，想从上面找到跟蒋春霖有关的词句，可惜未果。正在此时，遇到了一位中年人站在水边吸烟，于是我向他请教垂虹桥在哪里，此人顺手向前一指。顺其所指看过去，在眼前的湖水中，有一座联拱石桥残存在那里。
沿此路一直前行
走到了公园的尽头
显然，这座垂虹桥仅剩了一个残段，我之前在资料上看到有说，此桥乃是江南地区第一长桥，而今残存的部分跟这个“第一”差距很远。我的这句话引起了指路者的不满，他说：原本该桥比这个残段长十倍，只是几十年前被拆掉了，湖的另一侧还有一个残段，由这两段再加上中间被拆掉的部分，这当然是中国古代最长的桥了。
终于看到了垂虹桥
沿着碑廊前行
看来这位中年人对家乡有着本能的热爱之情，我对自己的失言表示了歉意，而后问他如何能走到桥边。他告诉我，可以绕进左手的仿古院落抄近路。此人在前边带路，把我等带进了一个小院，这个小院有可能是公园的管理处。而今各个房间都锁着门，不知里面有着怎样的情形。但院落的侧门则通向我等停车不远的大马路，而路的右手则是垂虹桥的起头部分，看来我们从停车到找到此桥，也是绕了一个大大的U字形。
来到了垂虹桥的顶头
在此桥的桥头位置，立着江苏省级文保牌，称此为垂虹桥遗址。而今这一段残桥看不到护栏，走上残桥，看到桥的两侧没有安装过护栏的遗迹，看来当年就是这个模样。如此的长桥却完全没有护栏，不知当初为什么有这样的设计，不知当年的蒋春霖是不是就是站在这座桥上跳下去的。
文保牌
我转到了桥的侧边，细细地看这座古桥的建筑方式，感觉其建造手法不同于河北的赵州桥，但其长度却比赵州桥有了很大的进步，按照文保牌背面的说法：“垂虹桥，本名利往桥，俗称长桥。始建于宋庆历八年（1048），时为石墩木桥，元泰定二年（1325）改建为联拱石桥，62孔；后经明清两朝屡次修建，增至72孔。原桥中建‘垂虹’亭，桥两堍分别立‘汇泽’、‘坻定’亭，并镇以石狮两对。昔日，垂虹桥环如半月，长若垂虹，三起三伏，蜿蜒如龙，被誉为‘江南第一长桥’。”由此可知，该桥原有72孔。这么多孔确实很少见。
这应该是石础
不同时代修补的桥面
两侧没有安装过护栏的痕迹
在石桥的入口位置有两个大的凹槽，以我的猜测，这里应当立着两根高高的石柱，也算是该桥入口的标志吧。登上桥面，能够看到铺装的石材有着不同的颜色，这也是历代修补后的痕迹。而桥的最前方有一座小岛，那个小岛应该就是《江阴县续志》上所说的鲈乡亭，可惜上面已经看不到小亭，而在右侧的公园内，则建起了一座高高的仿古塔。我真盼望着鲈乡亭能够恢复起来，毕竟那是跟宋代大词人姜夔有着关联之地，更希望这座长桥也能予以修复，虽然说蒋春霖自杀于此并非是值得夸耀的一件事，但毕竟这座桥也曾经是江南之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