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是个很美的名字。

它和令狐冲的名字一样,同出于老子的《道德经》:「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冲为谦和、淡泊,盈为充沛、满溢。

以老子无胜有、柔软胜刚强的观念而言,「冲」似乎比「盈」更好;从这句话的语境来看,老子也是提倡以冲虚不盈来化解纷扰的。

但这并不代表着令狐冲和任盈盈二人的高下,而是作者借着这对看似性格矛盾、又能彼此成全的情侣,道出他对爱情和人生的看法。

「冲」和「盈」是反义词——将冰炭相交的两人,用命运之手拨弄成生死相托的一对,这是金庸惯用的笔法。

冲和盈,截然相反的两端,也反映在人物性格和境遇上。

令狐冲洒脱不羁,意兴起时,能独战青城四秀,能与江湖人所共弃的田伯光交盏共饮;任盈盈拘束守礼,天下人皆知她对令狐冲倾心,她却不许人提起。

令狐冲是华山派首徒,正派中的青年豪俊;任盈盈却是人人谈之色变的日月教的「圣姑」,荣膺正派人士照例送出的「小妖女」称号。

其实,性格迥异的情侣,在金庸小说中并不罕见。郭靖和黄蓉、杨过和小龙女、张无忌和赵敏、萧峰和阿朱,无不若是。但是若说起使得对方倾心之艰难曲折,却难有人出任盈盈之右。

二、

结合令狐冲来看,任盈盈之名是出自《道德经》不假,但我觉得,它似乎也与《古诗十九首》有关。

《古诗十九首》其十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令狐冲初见任盈盈时,正落魄得无以复加。失恋、受伤、被冤,无从辩驳,无处可去。到了洛阳,此地正是林平之的外祖家。与任盈盈的相见,正是因为他受刘正风、曲洋临终之托收藏的《笑傲江湖》曲谱,被金刀王家和华山派诸人疑为《辟邪剑谱》,种种折辱,使得读者气满胸臆,又无可奈何。

恰在此时,绿竹翁出现了。绿竹翁颇擅音律,正是他和那个未曾露面的「姑姑」,以此曲谱合奏出《笑傲江湖》曲,解了令狐冲的围。众人散去,令狐冲却更为盘桓。世人说有缘者彼此觉得「面善」,令狐冲却是听了琴曲,尚未谋面,便觉对方亲切。

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相识,充满了作者精心构造、读者喜闻乐见的美好误会。

令狐冲因听绿竹翁称她为姑姑,以为她是一位「年高德劭」的婆婆,所以初时只存尊敬亲近之意,并无男女之情。而任盈盈默认了这个误解,甚至可以说,为了这场单方面先发的倾心,她做了诸多努力来维持令狐冲的这一误解。

所以远在二人真正面晤之前,就有这样的描写: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地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

这可不是「纤纤出素手」吗?

令狐冲此时无比落魄,在华山派、在江湖人士、在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眼中,他都不过是一个误入岐途、不堪注目的浪荡子。然而在任盈盈的眼中,他却「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任盈盈是看重他的天真率性、正直侠义,还是怜惜他的命途多舛、落魄多情?或许都有。然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个困局,似乎始终存在着。

三、

在这段爱情中,摆在任盈盈面前的,有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是他们身份的分别;第二个难题,则是岳灵珊在令狐冲心中不可逾越的位置。而某种程度上,这两个问题又是一个问题。

在此之前,令狐冲的人生轨迹看似美好可期,平静安稳:作为华山派首徒,从小被师父师母收养、视同亲子,武功为众师兄弟之冠,心心念念的小师妹也对自己青眼有加。这条路这么走下去,也可以算得上「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了。

不幸的是,令狐冲身在《笑傲江湖》这场人性的大荒诞剧中,注定没有平安的人生。 从小处言,令狐冲师父岳不群的儒雅端方,只是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假象,实则心机深沉、气量狭窄的他,必然容不下令狐冲青出于蓝。从大处言,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野心、日月教的虎视眈眈,也不容兼有儒家和道家情怀的令狐冲做一个乱世闲人。

有人说,若是令狐冲没有奇遇、没有被岳不群逐出华山,而是顺利当上了华山派掌门,在江湖纷争的血雨腥风之中,独木难支的他顶多是另一个独善其身的莫大先生。

冷眼旁观之下,我们知道,天将降大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都在所不免,但是在令狐冲而言,如果可以选,他未必想成为大侠。那时,他与岳灵珊携手同游华山,练一套惊心炫目、华而不实的「冲灵剑法」,师父端肃,师娘慈爱,师兄弟和睦,何等幸运!

而空中楼阁在一夕之间崩塌了。他失了恋,见疑于师门,成了华山弃徒。岳灵珊在他的生命中代表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对少年时光的回忆,对安稳岁月的企盼和对美好世界的想象。最让令狐冲眷念的,是对那个美好世界的想象——华山派,师父、师娘、小师妹所代表的,是确定无疑的真善美,以至于当他的人生已走上另一条路时,他依然念念不忘「重回华山,重入门墙」。

而任盈盈代表的,则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确定无疑的正邪,没有永远的安全,没有一眼可以洞穿的人性,也没有一马平川的未来。

黄河舟中,五霸岗上,人人都对他恭敬之极,热情之至,但瞬息之间,便可人去楼空,片叶不留;凉亭之中,西湖梅庄,他与向问天携手抗敌、共同进退,自以为交了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可转眼之间,自己却成了过河后被抽的桥板,被困于西湖地牢之中;他为任我行夺回日月教教主之位立下大功,却因与之志向不同、不愿继续与之合作而不免势如水火。

这两个世界有着截然的区别:前者似乎安全、美好、正确,宛如童话世界,但随着令狐冲的「长大」(个性的发展)和外界诱惑(林平之、《辟邪剑谱》)的出现,梦幻的肥皂泡倏然破灭了。后者似乎充满不安定和风险,但同时,它又充满各种可能性。

五霸岗因盈盈的命令而散去的诸人,心服于令狐冲的云天高义,最终还是成为了他的朋友;向问天虽然不脱「魔教」习气,利用了一回令狐冲,但在任我行与他对敌之时,也一直暗中意图化解;任我行与令狐冲的关系,虽然一直游离于敌我之间,但他对令狐冲的欣赏和看重,与岳不群对令狐冲的嫉恨相比,显然高明不少。

而任盈盈,和这个新的世界一样,也是既富有「危险性」,又充满新鲜感和可能性的。这似乎也像是一个寓言——我们每个人,不都经历过这样回忆中完美无缺的童年世界,又不得不恋恋不舍地走向美恶并存的成人世界吗?

四、

如果说岳灵珊给令狐冲的是青春的悸动,任盈盈带来的则是理性和成熟的爱。

纵然在我多历世事之后,重读《笑傲江湖》之时,对岳灵珊有了更多的宽宥和理解,但在内心深处,还是不免对她有所评判。这评判不在于她没有对令狐冲「始终如一」,而是在于她从来没有真正懂过令狐冲。

作为金庸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失过恋的男主角,令狐冲的失恋,显得特别落魄。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充满了由不得他的误会。他武功大进,是因为在思过崖上看到了剑招的壁画,且得遇风清扬指点之故,但岳不群却认定是他偷了《辟邪剑谱》。

岳不群如此,众师兄弟如此,岳灵珊竟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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