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9日是小弟的忌日。他离开我已经很多年了。每每临近这个日子，我的心都碎了，不禁泪水长流。
小弟是一个英俊可爱的男孩儿。他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清澈透明；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黑黑的头发泛着光泽。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小弟，总要用手摸摸他的头和脸蛋，风流一点的还要亲吻一下；更有甚者，扬言要到父亲那儿去“借种＂。
小弟生病前的照片
我和两个姐姐，对小弟也是喜欢的不得了，父亲和母亲对他更是呵护有加，唯恐他受什么委屈。
文革初期时，当时学校都停课搞文化大革命，高年级的同学全国各地的跑来跑去搞大串联，低年级的小学生只能休学在家。我和小弟闲来帮助母亲做一些家务活，搞搞卫生什么的。再就是看看小人书儿，无所事事的一天天混日子。
一天，我在家门口外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纸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只皮毛黄白相间虎头虎脑的小猫崽。随着纸箱的打开，两只小猫崽便喵喵喵的叫个不停。我捧起其中的一只看了看，当时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小猫崽的四条腿软软的耷拉着，上面隐隐可见斑斑血迹。另一只也是如此。我在想，发生什么事了？是谁这么缺德呀！
夕阳西下，还没见小弟的身影。母亲命我寻找他回来。我在家属院里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小弟。于是我朝家属院的大门口走去，想到外面去找寻一下。
刚到家属院的大门口，便看见小弟从外面走来。他的裤腿挽着，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点。手里拎着一个用绳子拴着的罐头瓶子，里面有半瓶水和几条还在游动的小鱼儿。
我问他是不是准备养鱼呀？他道：“喂猫。”我问他两只小猫怎么回事儿？他说：“真惨！＂
原来，学校有一个造反派，养了一群鸽子。这天有只鸽子死掉了，这个造反派一口咬定是一只流浪的母猫所为。于是他找了几个帮手，抄了母猫的窝，用食物引诱的办法，抓住了母猫。用铁丝勒住猫的脖子，并把它的四肢敲断，防止它抓人和逃走。然后把它吊在一棵小树上。接着他们几个人，又用铁钳子把母猫的两只幼崽的四肢全部掰断，扔在了一旁的排水沟里。在猫幼崽绝望的惨叫声中，几个造反派哈哈大笑。被吊在树上的猫妈妈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它那愤怒的眼睛，像是两颗燃烧的火球。接下来，那个养鸽子的造反派，拿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活生生的把猫妈妈的皮，一点一点的剝了下来。猫妈妈的鲜血染红了造反派的手，又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小弟趁着造反派们不注意，悄悄的把两只幼猫抱回了家。
这之后，我和小弟一起精心照料这两只幼猫。曾背着母亲，偷偷的从父亲每天半磅的牛奶里，舀出两小勺来喂幼猫。还找来红药水涂抹在它们的腿上，医治它们的创伤。
但它们太小，伤的太重，大约四五天后便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和小弟把它们俩埋在一棵松树下，希望它们静静的在那里安息。那以后，小弟长时间的都显得无精打采，仿佛长大了许多，而他那双清澈透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悲愤的色彩。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呀！
可能受两个姐姐和我的影响，小弟也慢慢喜欢听歌曲，吹笛子了。
我印象中，他最喜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的乐曲，其中的主旋律，他全部能背唱下来。当时出版的《战地新歌》（陆续出版了四辑），小弟也掌握了其中的简谱及歌词，并能演唱之。
小弟学吹笛子起步比我晚，但演奏水平却远高于我。当时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小弟在队中担任了笛子演奏员。因此，他经常随着这支宣传队，深入工厂，农村，部队及学校，进行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文艺演出。
在这段时间里，不知什么原故，小弟喜欢上了一种叫单簧管（俗称黑管）的西洋乐器。由于价格昂贵，勤俭持家的母亲鉴于家境贫寒（当时父亲工资被扣发，单位的造反派每月只发给他三十元，做为供养全家的生活费），无法满足小弟的愿望。
小弟是个懂事的孩子，从来也没要求母亲帮他实现自己的愿望。后来是大姐知道了小弟的心愿，跟母亲提起过此事。那一年是1974年，已是我下乡插队的第三年了。年终分红时，我分到了一百九十七块三角八分。我知道此事后，就把这笔钱全部给了小弟，帮他完成了心愿（我记得那只黑管要180多块钱）。从此，我们家出了一位黑管手。
小弟天生就是一个黑管手。
小弟手迹
我下乡在农村，几乎每年只有到年底才能回家一次，住上几天。至于小弟的情况知之甚少。他的黑管是跟谁学的，怎么学的，我一点也不清楚。等我再次回家，看到小弟时，他已经是一个准专业的黑管手了。
小弟抄写资料的笔记本
后来，我零敲碎打的知道了一些情况。
演奏单簧管（黑管）这个西洋乐器，小弟完全是自学的。他凭着借来的一本《单簧管简易教程》，掌握了演奏指法和一些技巧。他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没有系统的教材和可供练习及演奏的乐曲。在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封资修”，是绝对不能触及的。如著名的歌曲集《外国歌曲三百首》是禁书，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河谷》和《丽达之歌》等脍炙人口的作品，都是黄色歌曲；而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贝多芬，肖邦等音乐大家的作品，全部是被彻底铲除的毒草。
小弟手迹
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情况下，小弟只得寻找了一些具有革命性质题材的作品弥补不足。据我所知，他主要是以两部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朝鲜歌剧《卖花姑娘》三部作品的总谱，为主要练习曲目。后来，革命交响乐《沙家浜》问世，他也把总谱买来，做为练习之用。由于没有高等级的专业教材和练习曲的支撑，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小弟演奏水平的进一步提高。为此，他也很苦恼和无奈。
小弟手迹
为了提高演奏水平，丰富专业知识，小弟还尝试着学习了作曲，以及其它方面的音乐理论。
每当看到音乐方面的书籍或资料，他都会想尽办法借到手，在规定的阅读时间内，用抄写的方法誊写一份或者摘录其要点。我曾在回家休息期间（这时我已返城工作了），多次帮他抄写过资料。其中有一部《歌曲作法教程》（前苏联出版），足足抄写了两个厚厚的笔记本。为了在规定的时间内抄完，甚至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听母亲讲，有一次他连续三天三夜都没休息，吃完饭就伏案抄写，把母亲心疼坏了。
小弟手迹
另外，他还通过看电影和收听广播等途径来学习。电影的故事片和新闻记录片都配有音乐，其中的－些背景音乐还是很优秀的，他不断的从中汲取许多营养。再有他特别喜欢收听广播，其中的音乐节目是他的最爱。有时回家，母亲对我发牢骚道，小弟有时收听广播，连饭都忘了吃，既使吃饭也要抱着收音机吃。
通过刻苦学习和勤奋努力，小弟的黑管演奏水平有了一个新的提高。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农村，亦或是到了工厂，他的黑管独奏始终是深受人们欢迎的保留节目。在一次地区牲的文艺汇演中，他表演了自己编曲的黑管独奏《啊，朋友再见》，博得了全场观众的热烈欢迎，破例返场又为观众表演了一遍。他的这个节目在广播电台播放了好几遍。至此，厂矿，农村，学校甚至驻军部队，都知道了本地区有个黑管手了。
小弟手迹
最令人欣慰，也是证明小弟演奏水平的是，一次，当时的中国木偶剧团来厂体验生活，并进行慰问演出。期间，在与厂乐队联合演出时，该团乐队指挥发现了小弟的才华，当即找到小弟征询意见，问他愿意不愿意去该团，做一名专业的单簧管演奏员。那时小弟已从农村返城工作了。小弟当然愿意了。
世事难料，当剧团与厂里协商后，准备办理相关手续时，小弟却在政审中，被剧团卡住了。因为这个团要经常去国外演出，属于涉外单位，因此政治条件要求很高。而我父亲的姐姐和弟弟均在海外，小弟也就是有海外关系的人了。而这一点是当时政审防范的重点之一。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还有一次，是中国评剧院X团来厂体验生活，并做巡回演出。该团的负责人也发现了小弟，与小弟没打招呼，直接联系厂里试图调小弟去该团乐队。厂里把小弟去木偶剧团未果的事情告之后，该团也因政治原因而做罢。接二连三的挫折，我真的替小弟感到难过，并对当时的政治生态存有极大的质疑和不满。但也只能在心底发出感叹。
左一为小弟
小弟命运多舛。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当了一年多的知青；返城后进了工厂，当了一名化验员。可不到半年，他被诊断患上了淋巴癌。
得知自己患上了重病，小弟的心态是平和的，并没有气馁。用他的话说，向最好的方面努力，做最坏的准备。这之后他与病魔进行了顽强的抗争。
在治疗的过程中，需要化疗。但这种治疗副作用太大。时间不长，小弟的味觉没有了，就连发声都有些吃力。一次我去医院看他，并把他心爱的黑管带去了。当他看到黑管时眼睛露出一缕诱人的光芒。在医院的小花园里，他试图演奏一下，可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随之他沉默了许久，脸上显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此情此景，我强忍着把泪水止住。
为了抚慰小弟心中的郁闷和疾病带来的痛苦，我一咬牙花了两个多月的工资，给他买了一把吉他和一部手摇留声机。希望他据此在精神上获得一点愉悦感，排解心中的苦闷。
淋巴癌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疾病，据说至今也没有攻克这个难题。小弟确诊后－直在反修医院（今友谊医院）治疗。这个当时国内一流的医院也没能治好小弟。令人唏嘘不已。
尽管大家都尽了力，可均回天乏术。年仅23岁的小弟还是离开了爱他的亲人，离开了刚要开始的崭新生活，离开了他心爱的黑管。
十－月十九日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