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上，刘雯雯穿优雅大方的礼服，而非民间的红棉袄；她玩爵士，玩摇滚，用一把“跨界”的唢呐吹到出圈。2017年墨尔本中国新年音乐会上，在那场一吹成名的演出里，刘雯雯站在交响乐团前，用一支唢呐成为了全场的焦点。音乐响起，她屏息，吹奏唢呐，如雏鸟喊出胸腔中的鸣叫，与提琴等乐器交相辉映，却又占据着绝对的中心。高潮时，唢呐“发”出了各种鸟的叫声，一出《百鸟朝凤》 在悉尼剧院里回荡，观众如入鸟林。
这是刘雯雯吹唢呐的第30年。3岁时，她就拿起了唢呐。那时候手还小，她只能拿最小的那只唢呐吹着玩。两小时的采访里，一谈起唢呐，她的话便滔滔不绝，从家族历史说到童年经历、求学，再到跨界玩音乐，几乎一刻也不喘息。
唢呐是一种没那么流行，甚至饱受偏见的乐器。谈到它，人们第一反应想起的还是红白喜事，是大声张扬、吵闹的“土”。刘雯雯想要撕破大众给唢呐贴上的标签。“大家对于唢呐的固有标签太深了。”但在她身上，你看不到半点关于这种传统乐器的陈旧印象。在台上，刘雯雯穿优雅大方的礼服，而非民间的红棉袄；她玩爵士，玩摇滚，用一把“跨界”的唢呐吹到出圈。
这位90后唢呐演奏家，在过去与当下，旧与新中，持续地“吹”出自己的声音。
凌晨四点，天未亮时，儿时的刘雯雯就在植物园里练习吹奏唢呐，一吹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母亲刘红梅就站在一旁，陪着她一起练习。从五六岁起，春夏秋冬，两人基本没有缺席过这一基本无人喝彩的自修。有时，刘雯雯也会闹脾气，哭着说自己不愿意再练习。刘红梅只是撂下一句话：“你耍够了没有？耍够了，哭够了，继续吹。”
吹唢呐，似乎是这个家族的宿命。刘雯雯出生在山东济宁的一个唢呐世家。父亲刘宝斌是“小铜唢呐”的第7代传人，曾师从创编了《百鸟朝凤》的唢呐大师任同祥。刘红梅则是唢呐“咔戏”的第12代传人，家族历史可追溯至明清时期。还有刘雯雯的上一两辈亲戚，大多也都以吹奏唢呐为业。
“睁眼闭眼，感觉听到的都是唢呐音。”这是刘雯雯从小就有的生活。不同于他人小时候选择乐器是出于好奇或者热爱，某种意义上，她没有选择的权力。“我从小对唢呐就没有那种好奇心，它就是活在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从3岁时拿起了唢呐那一刻，命运的红线或许就将刘雯雯与它绑在了一起。
但这又不完全只是一个顺从宿命的故事。家族中，刘雯雯同辈的孩子们，并未像她那样凌晨四点就赶去植物园练习。唢呐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种可以选择的业余爱好。但刘红梅确实在女儿身上看到了吹奏唢呐的天赋。于是，她与丈夫决定，让女儿“接手”这门技艺。
“老祖宗传给我们这养家糊口的手艺，我们传承12代了。我一个人没有能力，做不到把它发扬光大，所以我要让我的孩子继续走这条路。”这是刘红梅的期许。她和丈夫没有高学历，没有在院校进修过，吹唢呐首先是为了传承家族技艺，其次也是为了养家糊口。
刘宝斌和刘红梅都在济宁市歌舞团工作，平常也会演出、走穴。两人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每当在电视上看到别人在一些高雅的音乐厅演出，“像艺术家一样站在舞台上表演”，刘宝斌和刘红梅心里都特别不是滋味，想着：“自己吹得也不差，凭什么人家就能登上这么高雅的舞台？”
刘雯雯成了两人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他们想在女儿身上“赌”一把，看看她在吹唢呐这条路上能走多远。那时的刘雯雯并没有这种使命感，对她而言，吹唢呐好像吃饭一样天经地义，只是单纯地觉得，要一直练习下去。
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即便现在回望，刘雯雯还是会感慨：“学唢呐的路，非常苦，真的是很苦，几十年，每天都在练。”此外，为了在唢呐表演时有更好的形体，她还练习舞蹈。那时候，舞蹈室只有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每一次练完，刘雯雯身上都会布满淤青，全身关节都在痛。
“我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练唢呐、跳舞和学习。”这样的日子，刘雯雯一直持续到上高中。为了让女儿更专注地练习唢呐，刘红梅决定停掉舞蹈课。这一举动还招致了舞蹈老师上门抗议，“我十几年辛苦培养出的好苗子，怎么就停掉课了？”刘红梅倒是很坚定：“练到这儿可以了，孩子的时间不够用，要吹唢呐。”
在女儿的成长路上，刘红梅总是展现出一种母亲的独断。最早，刘雯雯是在家，而非在植物园练习唢呐。由于响声大，邻居总过来吵架，喊着：“别吹了，吵死了！”次数一多，刘红梅也忍不住怼回去：“我们吹，你听着，没收你钱都算好了。”一旁的刘雯雯却觉得过意不去，只好什么也不说。
这种精神压力，在刘雯雯的童年里如影随形。各种聚会上，父母都会让她把唢呐带着，给所有人吹一段。有时，刘雯雯控制得不好，加上唢呐声响本来就大，大家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这一无心的动作，在刘雯雯眼里却成为了一种打击。还有当学校需要才艺表演时，刘雯雯也不得不上台。即便有父母陪着一起演奏，她心里也始终有点抵触。这是因为，同学们会因为唢呐这门乐器不如钢琴、提琴那么优雅而嘲笑她。
“90年代，大家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唢呐。那个时候，唢呐是一种民间艺术，谁家有红白喜事，就有唢呐。”这是时代的局限。刘宝斌和刘红梅却不信命。他们想让刘雯雯从草根音乐的土壤里，走到更大的舞台。
刘红梅身上有种韧性。在她成长的年代，作为一门传统技艺，唢呐仍有着“传男不传女”的规定。她父亲满山头地跑，以吹唢呐为生，也收了许多学徒。耳濡目染下，刘红梅对唢呐也有了兴趣。一开始，父亲不肯教她这个女孩子吹唢呐，她就偷偷练习。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吹唢呐的时候，差点被一口气憋过去。
最后，父亲拗不过她，还是收她为徒，以“唢呐”咔戏第12代传人的身份。
再后来，刘雯雯的出现，再一次在这个家族打破了“传男不传女”这条规定，旧世界的规训被彻底打破。
见到老师刘英的那天，刘雯雯感觉他从磁带中“走”了出来。
身为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的刘英是“现代唢呐第一人”，演奏过中国第一部唢呐协奏曲《天乐》。儿时，刘雯雯在磁带机里第一次听到他吹奏的唢呐，感觉“惊呆了”。“原来唢呐可以那么好听。”刘雯雯听得痴迷，吃饭、睡觉时，磁带机里都放着刘英吹奏唢呐的音乐。
“磁带上面没有他（清晰）的照片，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头像。他拿着唢呐，面容模糊，只觉得是很秀气的一张脸。当时就在想，他怎么能吹得那么好听，到底是怎么吹的？”刘雯雯早已视刘英为偶像。
于是，刘宝斌和刘红梅决定带女儿去见刘英。2003年的一天，一家人从济宁坐车去上海，来到了刘英的家。那天，刘雯雯现场吹奏了一首《怀乡曲》，内心十分紧张。这本来是她最有把握的一首曲子，结果还是没完全发挥好。“手也抖了，脑子都是懵的，哆哆嗦嗦地吹完了。”
好在，最后刘雯雯还是拜师在了刘英麾下。为了上课，刘雯雯开始了在济宁、上海两地奔波的生活。一开始，在刘英的学生中，她不算是最优秀的那位。刘雯雯只好继续拼命地练习。升上高中后，她每天在学校要练习四五个小时。
艺考半年前，刘红梅出现在了女儿身边。对于刘雯雯来说，这像是一出意外。本想着住校生活能离开父母，获得些许自由，刘红梅却执意要陪着女儿一起住校。她冲进校长的办公室，直接说出来意：“能不能弄出一间杂物间来给我和我女儿住？”校长一脸懵，说：“这怎么可能？没有家长住进学校的先例。”
刘红梅也没有退让：“我可以跟你签合同，我坚信女儿一定能考上上海音乐学院，如果她考不上我赔你钱，怎么样？”那时，刘雯雯已经决定报考上海音乐学院唢呐专业，继续跟随刘英学习。
校长笑了，最后只好答应她。半天时间后，刘红梅就已经把宿舍顶楼的杂物间收拾干净，带着刘雯雯住下。
“为什么你像520胶水一样粘着我？”刘雯雯爆发了。她不理解母亲为何总缠着自己。刘红梅解释，这就是她的教育方式。她不相信任何人，只有自己看见女儿学了，心里才踏实。“你受再大的苦、再大的罪，有妈妈陪着你，你就不会觉得怎么样了。”
这是刘红梅的执拗，也是身为一位母亲选择的陪伴。
2008年，刘雯雯如愿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但她的挑战远未结束。当时学校的唢呐专业里，一届只有两名学生，整个专业也只有8名学生。学院里的训练方式也与刘雯雯过去在家里接受的训练截然不同。在家里，她更多地是在练习如何吹奏一首首曲子，而在学校里，她更需要去练习基本功和技术。这是刘雯雯系统里薄弱的部分。一开始，她很纳闷：“怎么总是在练基本功，也学不到曲子？”
“新世界”让刘雯雯感到不适应。从济宁来到上海学习、生活加速了这种失落感。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年，她处处表露出紧张。如果早上8点上课，刘雯雯7点半就会出现在教室门口，徘徊着，双腿发抖，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紧张之下，她上课时也容易吹不好，会挨骂。
“那时候感觉没什么希望了。”刘雯雯掉入了低谷中。直到一场比赛的出现，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
“你要去就去，不去就拉倒。”看着低沉的刘雯雯，刘英放出了狠话。这让刘雯雯决定拼一把，颇有背水一战的意味。三四个月里，刘雯雯拼命练习，最终在比赛的舞台上一鸣惊人。
她形容这是“一场脱胎换骨的改变”。刘雯雯找回了久违的自信，刘英也对此感到非常满意。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一直持续到刘雯雯本科毕业，考上唢呐教学法专业硕士，继续跟着刘英学习。
那场演出的出现，让刘雯雯的生活再一次被改变了。
2017年，刘雯雯背着行李来到悉尼，到了现场后，她却傻眼了。“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大的阵仗。”在她的身后，是整个交响乐团。指挥家谭盾站在舞台正中央，引领着提琴、小号等乐器与唢呐一同协奏。
接下来便是那首《百鸟朝凤》。这是最经典、最广为人知的唢呐曲。2016年，电影《百鸟朝凤》让更多人听到了这首曲子。荧幕上，新老一代唢呐艺人对于技艺的坚守与理念碰撞，正是现实的映照，也让观众凝视着传统乐器声响下的厚重与余晖。
在这场墨尔本中国新年音乐会上，谭盾选择了《百鸟朝凤》，同时邀请刘雯雯吹奏此曲。在刘雯雯读研期间，一次为谭盾作品录音的机会让他们相识。谭盾在听说了她和唢呐的故事后很受感动，便有了让她与自己指挥的交响乐团合作演奏的想法。最初受到谭盾的邀约，刘雯雯虽答应了，但内心仍有些忐忑。
唢呐人对《百鸟朝凤》都怀有一种敬畏。它不仅吹奏难度极大，还要求演奏者拥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在现场发挥中吹出亮点。因此，在刘雯雯的经验中，选择这首曲子演奏要较为谨慎。至于唢呐专业的学生，到大三、大四才会有勇气说，自己是不是可以开始学吹《百鸟朝凤》了。
“要吹好这首曲子是非常难的，不光是需要技术把它吹完，还要吹得惟妙惟肖，吹出鸟叫的灵动感。”刘雯雯的体会，正验证了那句俗语：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她想到了咔戏，母亲家族里的唢呐绝活，可以模仿出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声音，听着生动又热闹。
演奏过程中，刘雯雯身后好几位音乐家都被她的唢呐声吸引。到最高潮的部分，其余乐器都停了下来，只剩唢呐高亢、不间断的声音回响。那是一种有声的安静。台下观众为这一刻鼓掌，刘雯雯则继续吹奏到最后一分钟。
这是刘雯雯的成名之战。这场演出后，各种国际性的演出邀约纷至沓来，向刘雯雯抛来了橄榄枝。
只是风光背后，刘雯雯也有迷茫。临近硕士毕业，她还没有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当现实问题摆在面前，刘雯雯甚至开始有点责怪父母，当年为什么没有让自己多学一门乐器。
刘宝斌和刘红梅也有过一瞬间的动摇。20多年，他们执著于让女儿学习唢呐，结果硕士毕业前夕连一份好的工作都难找。他们开始怀疑自己的初心有没有错。
幸运的是，2018年硕士毕业，刘雯雯最终留在了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成为青年教师中的一员。曾经那个被父母、老师逼着吹唢呐的女孩，也站在了讲台上，教授他人如何吹奏唢呐。
至今为止，刘雯雯的人生似乎没有停下过脚步。2020年，靠着每天练习十几个小时的冲劲，她考上了唢呐博士，一边任教，一边攻克博士学位。这是上海音乐学院第一次设立唢呐表演类的博士点，刘雯雯因此也成为了当时中国第一个在读的唢呐博士。
更酷也更潮的是，这两年，刘雯雯一直在尝试跨界，试图让自己的唢呐音乐变得更为丰富、多元。她委托青年作曲家孔志轩创作了唢呐协奏曲《麒麟颂》，自己则在其中加入了鲁西南鼓吹乐、山东梆子戏等民间音乐元素，辅以交响乐的烘托，使整首作品显得更为饱满、恢弘。
刘雯雯甚至还在爵士、摇滚等更流行、对比更强烈的音乐风格中融入唢呐。在她吹奏的《日与夜》里，爵士中常见的钢琴与架子鼓等跳了出来，与唢呐融合成了一首慵懒休闲的爵士舞曲。这一尝试在《腾飞的Bossanova》中再次出现。在这一新式爵士乐中，两位唢呐演奏者踩着欢快的节奏“对话”。
为何要尝试跨界？刘雯雯有自己的考量。她想要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去关注传统，用演奏他们喜欢的音乐类型和风格，包括流行、爵士、电子、摇滚，与唢呐音乐融合。“让人一下子觉得，原来唢呐还可以这样吹。”在刘雯雯看来，这也是中西方音乐的汇合。明明是外国的音乐，用中国乐器演奏也可以那么好听。
今时不同往日，唢呐确实不只出现在红白喜事上了。互联网上，年轻人们调侃它是“乐器流氓”，嗓门大，存在感强，使得不少人都跃跃欲试。近年来，前往音乐院校就读唢呐专业的学生也变多了。2020年，综艺《明日之子第四季》上，选手闫永强用一把唢呐赢得了全场关注。在这个年轻人追捧的节目里，唢呐又一次出圈了。
巧合的是，闫永强正是刘雯雯的学生。2020年，闫永强大二。在上海音乐学院就读唢呐专业的他，偷偷瞒着刘雯雯报名参加了《明日之子第四季》节目，直到发现瞒不住了后才把一切和盘托出。刘雯雯没有怪他不务正业，反而是给了他一些选曲、演奏上的专业建议。
“每个人的路都是不一样的。”刘雯雯很欣慰，成团后，闫永强守住了初心。他还是拿着那只唢呐在吹，没有去做主唱，也没有去弹键盘。有时，闫永强的粉丝也会找刘雯雯打听他的近况和音乐，其中不乏有00后甚至是10后。在她眼里，这也是唢呐的传播，“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刘雯雯提醒自己和学生，不能舍本逐末，追求新潮可以，但最重要的仍是传承，发掘传统艺术的“根”。本科教学中，她仍以唢呐音乐中的传统曲目为主，让学生们去练习、体悟。这是经典的力量，也是唢呐能立足于民族音乐丛林中的重中之重。
“你不能把它作为民间音乐的标签抹掉。它生活在那种土壤里面，很多时候，我们反而要去挖掘那些失传的民间音乐。”为此，刘雯雯会带着学生们去民间采风。作为唢呐大省，山东的许多唢呐艺人都有着自己的绝活，每个人一吹，都让他们目瞪口呆。那是他们从来没听过的技艺与演奏。
今年2月，在博士毕业唢呐演奏会上，刘雯雯邀请了家族亲戚中所有会吹唢呐的人上台，组成了两个唢呐班子，同台斗法。“我大伯已经80多岁，吹的时候手都抖了。”这是家族对刘雯雯的支持，也是她尝试连接民间与学院表演的一次新的举动。而事实证明，刘雯雯做对了。台下的许多观众都没有见过如此鲜活、接地气的表演，纷纷赞不绝口。
如今，刘雯雯还是会每天坚持练习吹唢呐，她甚至吹出了腹肌。上个月，刘雯雯还与山西交响乐团等合作，在黄河边首演了作曲家李博禅创作的大型交响套曲《黄河》。演出中，一袭红衣的刘雯雯站在乐团前，依旧是拿着一只唢呐，吹奏着高亢、嘹亮的声响。
她的背后，是河水奔涌、彩虹现出，天地晴朗辽阔。
CAST
撰文 |西武
统筹&编辑 | 蒲潇
摄影 | 长风
妆发 | 徐佳
视觉 | sean
排版 |罗笑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