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八岁那年冬日黄昏，一个瘦高个儿的青年，挑着一付担子，前头吊个旧木箱，后头一床棉絮，悄悄地走进了隔壁二奶奶的家。从此，这个两间半土坯草屋里，二奶奶有了养老的依靠，这个过继来儿子名叫顺生，20来岁，山里人，眉毛浓，脸很长很黑，不爱说话。开春育种播种，夏天犁田插秧，秋天耙地收割，栽豆种秧，打药施肥，样样在行。甚至还会修农具、安电灯，村里老少都夸他是庄稼地里的好手。不仅如此，他还会吹笛子吹唢呐，拉二胡唱黄梅戏。
那些年，大队里成立文艺工作队，作为队员，农闲时节，经常到各村庄巡演。“王小六打豆腐"和“补背褡”是他拿手好戏，主角“王小六"和“干哥哥"自然非他莫属，尤其是“补背褡”中哥妹对歌对白，村里村外大姑娘小媳妇百看不厌。但一到拉媒提亲，还是没有一个姑娘看上他。有人说他家穷，有人说他长得丑黑，还贼眉鼠眼，更有人干脆说他偷过队里的山芋，在密林里打过劫等等。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丢名，谁家还会把姑娘嫁给他！
顺生就这样单调又重复的过着日子，栖身地还是两间半草房。不同的是，拉二胡和唱戏不仅仅在队里演出，农闲时，村子里总能听到顺生的二胡独奏。我第一次认识二胡这种朴拙的乐器，是在一个阴雨天。记得那天从早到晚，雨一直下个不停，傍晚时分，骤雨初歇，低沉的琴声和着弥漫的烟雨笼罩着村子，祖母倚在大门口，叹息一声，哎，顺生又在家拉二胡。
我悄悄的循着琴声，推开草屋门缝，蹲在门槛上。顺生背对着门，坐在竹椅，架起二郎腿，左手插在琴轴间扶着琴柱，手指拈着琴弦，右手或上或下，忽左忽右拉着弓弦；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头，摇着脑袋，甩着头发，全身抖动。那指尖里，琴弦里流淌出音色，仿佛在泣诉、在呜咽，又像是村头练潭河从龙山幽谷中蜿蜒流出，或缓或急，形成了磅礴的菜子湖支流；又不断的向前奔涌，在那河湖相接处下沉、纠缠，绵绵不绝；又仿佛一叶小舟停在那宽阔芦围丛中，任凭风吹浪打，起起伏伏……只见他右手瞬间滑过琴筒上松香，飞快收起了琴弦。沉思片刻，轻轻吟唱着：上半年头多出工，下半年来有钱用……噫呀嗨，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讨老婆好清闲……噫呀嗨，日上省得半升米，夜里省得半张床……噫呀嗨，省得谷米买烧酒，省得银钱盖瓦房……噫呀嗨……
每一句都有很长的拖腔，回来后，我对祖母说，我要跟顺生学二胡。祖母摸着我的头，又是一声叹息：“拉二胡的都是命运悲凉的人。”但从那时起，二胡的琴声音韵深深的摄入了我的灵魂，那个雨天不期而遇的意境和意蕴，让我终身陶醉与回忆。
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已过而立之年的顺生境况还是没有多大改观，只是那两间半土坯屋上年年翻盖的稻草，换成了小黑瓦；送走了他的二娘，孑然一身，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光棍汉。拉二胡和唱戏不仅在农闲，逢年过节，总能听到那经久不息二胡独奏。
记得那年三十晚上，顺生摆开了四方桌，两把椅子，炒上三个菜，南北方安一对碗筷，斟上两杯酒，对面空座还有个红纸包。只见他郑重端起酒杯，朝着对面“她"说：有钱无钱，我们也过个年，妹呀，来喝一口……你怎么不开口呢，你也嫌我丑嫌我黑，嫌我穷……人家都说我王小六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妹呀，我有手有脚，来年发点狠，也学别人到外面跑跑，做点买卖，过年也给你买双牛皮鞋，添件新衣裳……你老是不作声呢？我说不好，就唱给你听：人家过年一大桌，我王小六过年就一个……依呵哈来年过年不同了，我也有个小相好……依呵哈忙把椅子拖几拖，叫声干妹妹你快坐……依呵哈许大年纪讨不着亲，讨个老婆说话最贴心……依呵哈青的青丝发，柳的柳叶眉，樱桃小口耶，好看的干妹妹……咦呀哟叫声干妹妹，听我把誓盟，哥有意来妹有情，哥与妹妹长青春……长青春……咦呀嘿
最后竟唱成哭腔。哎，唱不好，就拉给你听。此时，万家灯火通明，爆竹声响。二胡的琴声犹如大横山的阵阵松涛，菜子湖万顷波浪，向天向地毫无拘束的倾诉着。
就在我离家赴师院求学那年，年届四十的顺生，经一个好心人的介绍，与一个拖儿带女寡妇成了家，住上了华阳河农场二层小楼，听说那女人很贤惠，后来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祖母说，离开村子那天，顺生整整拉了一晌午的二胡，全村都说那声音很响很好听。
去年底，我回乡过年，问过知情人。顺生在农场里，不仅拉二胡唱黄梅戏，还组建老年歌舞团。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顺生的二胡拉出了山河苍茫，岁月沧桑，生命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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