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儿,你怎么过来了?”我微笑着走向那单薄的湖绿色身影,原本沉重的心竟轻松了许多。

清爽的绿色轻轻一闪,便夹带着沁人的荷香立在了我的身前,一枝嫩粉色的荷花递到了我的眼前,“喏,姐姐,这个送你。”

我伸手接过荷花,放在鼻尖狠狠一闻,笑眯眯道:“谢谢啦,乾儿,我就知道你最懂我的心思了。这两天正想荷花想的紧呢。”记得在林安府的时候,我最爱在夏夜赏荷了,可惜这燕城并不时兴养荷,原本普通的荷花在这里竟难得一见了。

“姐姐,昨晚——没事吧?”满是担忧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我,细细看去,眼角竟布满了血丝。我不禁心里一揪,昨晚,他怕是没睡好吧。

抚上小家伙那有些凌乱的发丝,细细拨弄整齐,“没事的,你看我现在不还好好的么。”

小家伙没有言语,只是定定的瞅着我,淡淡的眉渐渐拢了起来,而我也只那么呆站着,脑子里竟空落落的。

当我开始怀疑时间是不是静止了的时候,一个大力的拥抱把我拉回了现实。

“姐姐,让我保护你,好不好?”埋在我颈边的头颅轻声地低语着,温柔的语气让我有一刹那的悸动。

什么时候,小家伙已经长这么高了呢?比我还要高半头了呢,什么时候小家伙的话语不再满带着稚气,开始让我心动了呢?

乾儿,什么时候,你已经长大了呢?

虽然留恋那绿衫上还残留的荷叶荷花的香气,我还是维持着脸上的淡漠推开了他有些单薄的身躯。当那让人安心的温度消失时,我瞥到了乾儿眼中的失落与无措,那张精致的小脸也变得有些苍白。

乾儿,不是我无情,只是,你还小,还不懂什么是爱,如果再纵容你,那终会害了你。

我转过身,寻个空瓶子去插那含苞待放的荷花,眼睛不停得扫着空荡的屋子,却怎么也不忍心去看那张曾让我爱不释手的可爱小脸。几天之前,我还明目张胆的强吻那白玉般的脸颊,心里一片清明,而现在,我却胆怯了。

我可以对一个孩子百无禁忌,却无法在他变成男人后还奢望单纯的情谊。早该意料到的事,我却一直在刻意忽略罢了。

把屋子的瓶子罐子都瞧了个遍,也没找到适合这长茎粉荷的,不是我挑剔,而是凌国这几年流行宽口矮短的瓶子作装饰,整个屋子都找不到细长颈的花瓶。

无奈中,我解下腰间的笛子放入一个空瓶中,又将荷花的长茎插入笛身中,长度竟然刚合适,娇艳的粉红花苞配上碧绿的笛身,竟有种说不出的美。

正准备在心里好好的自恋一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抚上了笛身,“姐姐,你喜欢大哥?”语气是淡淡的,我却分明听出了里面的哀愁。

裴英么?我,喜欢他吗?不知道。初见时,他那超脱凡尘的身姿让我惊为天人,然而一年后再遇时,那种感觉已然淡了。时间,果然是可以带走很多东西的。

“果然呢,”原本清脆明亮的嗓音低沉了许多,含着满满的失落,“姐姐,我还有事,晚上我会过来保护你的。”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衣衫飘动摩擦的响动,待我转身望去,已是不见了那抹清凉的绿。

……小破孩,跑那么快干什么!

拿过窗台上自己缝制的布娃娃,望着布娃娃白皙的大饼脸上那个新鲜出炉的大脚印,我真的……很想揍人!

夜晚,该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最难熬的时段。

四年的本科和两年半的研究生生活让我早已习惯了昼伏夜出,自从来到这里后,一到三更时分就双眼放光,精神倍爽。

在林安府时还好,毕竟书房里有的是书,可这妓院里就不行了,没有书,也没有足够的蜡烛保证室内的光亮,无所事事的夜晚也就分外难熬了。

在扑杀了六只不识好歹闯入我床帷内的蚊子后,我好不容易酝酿的那一丁点睡意彻底没了影,于是悻悻得起了身,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

今夜似乎特别暗,窗外稍远点的地方竟是漆黑一片,抬头看看,月亮竟全都隐到了云后,“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看小说时常见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接着我很入戏的发出阴森的笑声,很满意的察觉到自己果然很有当强盗的潜质。

又在心里自恋了一把后,我关上窗,准备回床上接着酝酿睡意,却被窗外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的一个哆嗦。

谁啊?大半夜的弄这么大响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重新推开窗子,伸着脖子往外看,只见一团白色影子直朝着我面前扑来,我心里一惊,反射性的抱住了窗台上的布娃娃。

待那不明飞行物越过我在屋内安全着陆后,我吁了一口气,松开怀里的娃娃:还好,没有再印个脚印上去。

“臭小子,就不知道先敲个门再进来吗?每次都从窗口飞,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不会走路光会飞啊!”把布娃娃摆到窗台上,我扭头去看屋内那个神色不明的家伙。

“你衣服怎么这么脏,出什么事了?”我皱起眉头,走到乾儿的身边。他已换下了白天穿的湖绿色长衫,着了一身淡的近乎白色的浅黄衣裳,而原本素净的衣衫上不知为何满是尘土,甚至还有两片树叶挂在前襟和衣摆上。

乾儿低头扫了一眼,随手摘下了上面的叶片,“刚才从树上下来时沾到土了。”

“树上?你在树上做什么?”我有些诧异,“该不会这就是你说的保护吧?”难道这小子原本打算在树上猫一夜来守着我?

原本没有表情的白净面庞上带了丝赧然,略显苍白的唇微张了张,又紧抿起来。昏黄的烛光下,乾儿那细致的五官竟模糊的有些不真切了。

“喂,怎么弄这么脏,该不会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吧,”我细细打去他衣上的尘土,一边还不忘打趣。

“你怎么知道的!”瘦瘦的身躯向后一退,“我,我是不小心才——”

抬头看看乾儿眼中的慌乱,我咂舌:我这破嘴还真是说什么准什么!

奇怪啊,乾儿的武功不是很好么,尤其是轻功,怎么会掉下树,“乾儿,你该不会是在树上睡着了,结果掉下来的吧?”我眯起眼睛望向他。

看到他眼中的慌乱更增几分,还添了一丝惊奇,我再次咂舌。

“别胡闹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我心疼地盯着乾儿,他的眼中满是血丝,想想也是,昨晚他就没睡好,今晚又硬撑着跑来这里,如果不是困极了,断不会从树上跌下来。

“不要,万一采花贼再来怎么办?”小家伙语气很是坚定,昂着头迎上我的目光。

采花贼?我心里一凉,白天光顾着应付福王了,倒忽略了昨晚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绯惜花了。记得他临走时是放了话说会再来,这个死变态!

不过,依我所见,绯惜花的武功应在乾儿之上,所以乾儿这么费心劳力的守在这里估计也是没什么用的,再说采花贼应该不会连着两晚过来吧,等明后天孟宏羽回来了,和他商量个万全的法子才是正道。

这么想着,我便接着劝乾儿回去,要是让这么可人的孩子变成熊猫眼,那可就罪过了。

无奈的是,无论我怎么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睡眠好精神才能好,并强调自己不会出什么事,乾儿就是不为所动,站在那里嘟着嘴不说话。

半晌,我也累了,索性抓了把椅子坐在了他身边,一阵困意袭了上来,“你还是快回去吧,我也要睡了,难道今晚你打算就这么站着?”

乾儿瞅了瞅不停打哈欠的我,低声道:“好姐姐,家里的大门早就关了,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今晚只能在这里了。”

“小子,别睁眼说瞎话了,估计你平时翻墙回家的次数比走大门还多吧,要编也要找个好点的理由啊。”

“反正我不回去,大不了就在这里站一晚上,”小家伙扭过头,开始耍赖。

摇曳的烛光中,他那坚定的侧脸让我有了一瞬的恍神。

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那么坚决地说要保护我,为了我半夜不睡觉守在门外,摔得一身伤却不吭声,而我呢,刚刚心里竟有一丝不耐烦。一股愧疚感袭上心头,我的鼻子一酸,眼中有了湿意。

默默地走到床边,将被子铺到了毯子上,又放了个枕头,“喏,你若非要留下来,就只能睡地上了,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缺了帐帷,一吹蜡就要挨蚊子咬的,到时可别埋怨啊。”

小家伙三两下就蹦到了平铺的被子上,眼睛如月牙般弯了起来,“姐姐果然是心疼我的,这里比外面的大树要好得多了,”说完迅速躺了上去,还就势打了个滚。

我扯下披在身上的外衫,穿着中衣躺到了床上,眼睛直盯着那在毯子上不停翻身的小家伙,“我向来睡觉轻,一点声响就容易醒,所以你睡觉的时候不能打呼噜磨牙说梦话,起床的时候也要轻着点,不然——哼哼!”

那一直动来动去的身躯僵了下,接着便如石化了般没了声响。

整晚都很安静,小家伙像是被点了穴般一次也没翻身,黑漆漆的屋里只有我和他或深或浅的呼吸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我竟一点睡意也没有。

听着不远处那隐约轻浅的呼吸声,心里更是一阵烦乱。小家伙,我该拿你怎么办?我知道在这里你是对我最坦诚最好的人,可我弄不懂自己对你到底是什么感觉,毕竟,你还是个孩子,有着太多的天真与冲动。

年龄与心态,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自己的心里对这些道理再清楚不过,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弟弟,我的理智让我必须这么想这么做。

盯着地上那朦胧的浅色身影,竟是一夜的无眠。

恍惚中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鸡叫声,一段静默后又是第二遍鸡鸣,接着又是第三遍,而漆黑如墨的天空,也不知何时已褪成了宝石蓝色。

呆坐在窗口的布娃娃的轮廓清晰了起来,外面的柳树的叶片也从黑色变成了深绿,我的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脑子里的那些身影渐渐模糊了,意识也开始慢慢抽离。终于,失眠完毕——

……

昏昏沉沉中,似有若无的笛声驱散了那并不怎么美的梦,我费了很大力气才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在挣扎了许久之后睁开了眼睛。

再三确定了屋外确实有笛声传来后,我打了个哈欠,起身下了床,发现铺在地上的被子已经被整齐的叠起放在了桌上,而小家伙已经没了踪迹。

了然的笑笑,披衣梳头后出了门,毫不意外的看到了裴英师父那如仙般的身姿。

他静静立于已满是绿叶的丁香丛中,有着和丁香花同色的紫色衣衫的袖口随着阵阵清风而轻轻摆动,略显苍白的面庞上透着一股子淡定,薄薄的红唇轻贴着墨色的笛身,绵长悠远的曲子如细水般缓缓流出。

恍惚中,我竟似闻到了丁香花那醉人的气息。

“……裴公子,是来接乾儿的吗?他已经走了,”我向前挪了几步,低低发话,“昨晚他睡在这里,我劝过他,可他怎么也不回去,我只好让他暂住了一晚。”

笛声没有断,婉转的曲子依旧流畅的从笛子中滑出。

“师父,是裴乾那小子知道前晚的事后,非要守在这里保护我。我怕他睡外面着了凉,才让他进了屋,你可千万别误会啊!”我解释道。

音乐嘎然而止,裴英那秀气的面庞上扬起一个温润如玉的轻浅笑容,“误会什么?你这丫头,我好心跑来教你曲子,尽尽当师父的责任,你不认真听也就罢了,还总是打岔。”

什么?一大清早跑来教我吹笛子?我满头黑线。

“又在想什么呢,学的时候要专心点,丫头,”额头被一个凉凉的东西轻敲了一下,抬眼一看,正是师父手中的墨色长笛。

见我瞧那笛子,裴英轻蹙起眉头,“这笛子,音质委实比不上我送你的那支碧玉笛,不过也算不错了,”接着眼光闪一闪,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看师父对你多好,把最喜爱的笛子都给了你,你这丫头可别辱没了那好笛子,总要寻个时候行个正式的拜师礼才好,什么三跪九叩的断是不能省的。”

听完这话,我头上的黑线又添了两倍。

“师父啊,这正式拜师也不是不可,只是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时徒弟我的下半辈子就指着您养活啦!”我在脸上堆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心想反正他家有钱,多养一个也无所谓。

淡墨色的眉轻轻一挑,那灿若星子的双眸里带了丝笑意,“这个好说,我裴家本就有上百的奴仆,再多一个吃饭的也没什么,对了,到时见了乾儿别忘了喊师叔,还有那朝九晚五的递茶请安也要记牢了。”

晕~,师父啊,我可是你的亲亲徒弟,不是卖身去你家当下人!

“师父说的是,徒弟我都记住了,”继续保持我灿烂的笑容,想激我?没那么容易!

裴英怔了一下,随即脸上恢复了淡定,“记住了就好,希望丫头你不是光说不做。”

“怎么会呢,呵呵……”心虚啊,师父果然了解我。

望望已高升的晨日,裴英将手中的笛子别在了腰间,“今天就教到这里吧,丫头,刚才我吹的曲子记住了吧,自己好好练练,有空我过来检查。”

什么什么,刚才的曲子?拜托,那时我心里全是乾儿的事,根本没认真听嘛。再说了,只听一遍怎么可能记住,我急急拉住转身欲走的师父,“刚才那曲子我才听了一遍,怎么可能会记住,师父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裴英眯起眼,微微一笑,那表情分明是说:我就是难为你,怎么了?

为什么,这张应该赏心悦目的脸此时看起来那么欠揍呢,我压下怒火,一字一句道:“师父走好。”

眼前高大的身躯忽得俯下来,漂亮的薄唇暧昧的凑在我耳边,宛如情人般低喃了几句,又迅速离去。

待那淡紫的身影消失在别院的门口,我的心里还是乱糟糟的。

“丫头,你要记住了,乾儿他只是个孩子,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时的任性,当不得真的,这些,你要记牢了。”

那么细细柔柔的语气,那么温暖的鼻息,我却,只感觉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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