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的印象中，小学课程里是不可能有音乐课来打卡的。
上世纪70年代，偏远小山村的小学校里，破衣旧衫的一大帮穷孩子，挤在一起上课的教室是大队的旧礼堂改造的，讲台、黑板、课桌椅都是水泥砌的。就这条件，在我们那山旮旯里算是冒尖的。校长说，在这样优越的环境里，大家有书念、有字认，这就不错了，还有什么闲心去操心什么音乐课的事呢？
而音乐课都没有，自然就不会有音乐老师了。
我们的小学生活其实一直挺纯，就像校门前的小池塘，水纯得能把整个池塘当镜子照。我们读语文就读伟人的诗词，学数学就学四则运算，读累了学乏了，就在体育课上去跳沙坑。
有一段时间，样板戏很火，火得如同一篷篷干茅草，只要有星火苗，就会噌一声漫山遍野烧起来。那时无论大人小孩，只要二胡竖起来，一根胡弦还没扯直，任谁都能迅速吼出一两声戏词来。
我当时学唱的劲头是有的，声音也瓷彩，该出力的地方我更是不吝惜嗓门的。小学校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专学样板戏。我举着脏兮兮的手抢着报了名。老师瞅了瞅我的模样，把我混入一堆高短不齐的小伙伴中搞合唱。
教唱老师是从中心小学校请来的。才教唱了一遍，他就让大家停下来，说“歌声队形不对。”大家互相对视了一下，又唱了一遍，他让大家又停下来，说“还是歌声队形不对！”
教唱老师穿着白皙的衬衣、新绿的军裤，大家莫名其妙感到了几丝紧张。再唱时，大家的声音就有点小。只有我的嗓门一如既往地敞亮，稍不留神还飚起来，一飚声音就飞出了屋顶。这一下，教唱老师就把我从穷孩子堆里像拎小鸡一样拎出来：
“就是你了，自作自唱！┉┉样板戏首先就是样板，再是戏，能随便唱嘛？”
教唱老师让我滚了。自此我就没有再加入学校的宣传队。但这件事当时丝毫也没有影响我唱样板戏的热情。上学途中，放学路上，只要人一少，我便撩起嗓子唱，唱完杨子荣，再唱郭建光，唱完郭建光，再唱李玉和┉┉唱着唱着，学校便到了，家便到了。
小学校要汇报演出。背山坳底的一块平地上，大几百号观众黑压压站满了两边陡窄的坡地。望着台上神五神六的小伙伴，我羡慕得眼珠子都恨不得长到他们背上。
开唱了。我悄悄站在一棵油绿的小栗树后面，看了一会儿，就情不自禁地跟着台上的小伙伴们一起唱。声音起初还小，唱着唱着就一路高起来。
我把一切都忘记了，以为自己是在春光烂漫时节，一人走在了放学回家的山路上。当台上演《智取威虎山》桥段，扮“203”少剑波的小伙伴唱到“我们是人民子弟兵，来到┉┉”时，他疲乏难支的音力，让我从胸腔深处猛猛地迸发出一股洪荒蛮力来--
“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
戏台上的伴奏、陡坡上的喧闹、坳底的野风┉┉戛然而止。“大仁！大仁！”我听到校长在焦躁地喊着我父亲的名字。看到一团熟悉的黑影从坡顶上飘下来，我赶快撒开脚丫往山坳后跑。
追到小学校门前的小池塘，父亲就不追了。他看了一会小池塘，喘了几口气，忽然开心地放声大笑，就像个拾到了宝贝的小孩一样。他一笑，我也放松地吭吭而笑，就像个与亲戚见面寒喧的大人一样。
俩人中间隔着水清如镜、波澜不惊的小水塘。
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冬天，下了一场雪。雪后天气出奇的冷，北风从旧礼堂的破窗户里呼啸而入，教室地上冰花一片。大家正在冰冷的座位上蜷缩着，会拉二胡的班主任曹老师走进来：
我们上一次正儿八经的音乐课吧。
大家不遗余力地把腰身挺直起来。曹老师紧紧撮着粉笔，在水泥黑板上划出几个数字来--
1 2 3 4 5 6 7-1
曹老师端视大家，同时压低声音说：知道这是什么嘛？
我们迅速千腔百调地大声抢答：yi er san si wu liu qi-yi。
曹老师猛挫一声--
错！是哆、来、咪、发、嗦、拉、西-哆！这不是阿拉伯数字，是音符、音符、音符！……音符大家知道吗？
他僵直的手指关节在黑板上敲出闷实而清脆的声响。
我们愣着，曹老师却开始大声唱了：1-2-3-4-5-6-7-1（哆-来-咪-发-嗦-拉-西-哆)，又唱：1-7-6-5-4-3-2-1（哆-西-拉-嗦-发-咪-来-哆）。从头到尾，从低到高；又从尾到头，从高到低。
老师的嗓音并不洪亮，细细地听还有几丝沙哑的腔腔，就像你吃年糕时遇上沙泥的那种感觉和调调。大家彼此挤眉弄眼，笼着手颤兮兮地笑。
但老师也似乎把一切都忘却了，只是浑然沉浸在自唱自嗨的亢奋里。
1-2-3-4-5-6-7-1，1-7-6-5-4-3-2-1……
我们只好也跟着唱：
1-2-3-4-5-6-7-1，1-7-6-5-4-3-2-1……
唱着唱着，我的眼前仿佛有一星星小火苗燃起来，很微弱，然后亮起来；又暗下去，又亮起来；最后火苗变成了一簇簇火焰、一簇簇不断跳跃的火焰……。
我们不冷了，胸口都暖乎乎的。曹老师说，没想到这办法还挺灵，以后天气再冷，我们再唱。
大家精神抖擞地齐声附和：好啊好啊！
只是，这样酷寒的天气马上就过去了。第二年春花怒放之后，就到了满眼青绿的夏天。夏天一过，我们就上乡中学念初中了。
二
但音符的种子从此却仿佛在心中扎了根，甚至只是经历一个暑假，竟化作了一种挥之难去的执念。不过，这种执念没有让我们害怕，反而让我们趾高气扬：在有了那一课的启蒙后，我们对音乐的认识和追求理所当然超乎同龄人了。
被这样被沸腾的喜悦袭扰着，以致于在新学校见到新课表上赫然出现“音乐”二字时，我们的喜悦瞬时凝结成了“咦”的一声长腔。
是音乐课么？真的要上音乐课么？！课堂上，音乐老师，会撮着粉笔写出1234567-1，然后端视大家故意压低声音说:知道这是什么吗？音乐老师，会一下点中我，“来，这位同学，你来回答”，然后，我便豪情万丈、气定神闲地大声唱出“哆-来-咪-发-嗦-拉-西-哆”吗?
好几天我们都莫名其妙地兴奋着，直至周五音乐课的到来！
哆、哆、哆……教室外的走廊上,清脆悦耳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果然是音乐老师，走路也这么富有乐感。我们静静地忐忑着。
一个敦实的中年男子走进教室来。大家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却迎来了校长那熟悉而陌生的国字脸。
校长果然端视大家并故意压低声音说：知道这节是什么课吗？
我尖着嗓子毫不犹豫地大喊一声：音乐！
校长和同学们都吓了一跳。校长笑吟吟地说，就你嗓门大。
校长高声说话：大家可算是赶上了个好时代呀，国家恢复高考了！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只要好好读书就不愁没有好出路了！真是让人好感动……现在教育可走上正轨啦，英语、音乐这些以前我们想都没有想过的课，现在也可以开了！┉┉真是让人好激动！
我们期待着。讲完话，校长便开始一直念报纸：又一位少年学生，因为早慧、因为努力便超出了一般人，便被中国一顶尖大学提前录取了，听说美国的知名大学也看上了┉┉
教室里赞叹声一片，我无精打采地附和着，心里禁不住一阵怅惘：音乐课上半个音符都没提到，这算哪门子音乐课哟！
校长的目光仿佛一下洞穿了我的心事，下课铃声响时他安慰我们说：
音乐课嘛还是有的上的，但由于学校没有专派的音乐老师，这门课以后还是由你们的班主任暂时带着，也兴许安排其它的老师带一带，总之不耽误大家上音乐课就是了。
校长还特意提到：同学们要知足，好多学校压根都没开音乐课哩。
校长哄学生，套路是一样的。
在大家的千呼万唤之中，班主任们前赴后继拿起了音乐课的教鞭。我的班主任岑老师，理所当然成了班上首任兼职音乐教官。
岑老师是黄梅人，一上讲台他就亲热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一定不知道吧，我的黄梅戏唱的一直是很地道的。黄梅人嘛，唱不好黄梅戏那岂不是好丑！……我看我还是教大家学一学黄梅戏吧。”
岑老师径直拉起了黄梅戏腔：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哇，好新鲜哪……”
大家愣了几愣，然后鼓起掌来。我的心中咯咚一声，觉得那年冬天心窝子里蠢蠢发热的感觉又回来了。
学唱了几遍，老师提示大家来一遍合唱。那些声音好听的女生们先是怯怯地跟唱，不久声音就盖过老师了，原来她们中有人对这一段戏早已经唱得滚瓜烂熟了。男生们大都是东腔西调，又记不清戏词，于是只好紧紧拽着几个女生和老师的音调，瞅着机会熙熙攘攘掺合进来跟着唱。有人唱得太走调了，老师笑一笑，示意只是往下唱。
唱完，大家的脸都红扑扑的。窗外艳阳高照，再看看岑主任，没着戏装，没涂彩妆，但他无形中弯起手指翘出兰花的模样，不就是那戏台上活脱脱的“女驸马”么。
只可惜，除了唱那一段段精选《女驸马》，或者不断地提醒大家要努力“中状元、着红袍”，其余的班主任就一概提不起精神来。
其实我们私底下也知道，岑老师唱黄梅戏唱得最动听的还不是《谁料皇榜中状元》，因为有同学在周末深夜偷听到他唱《夫妻双方把家还》。这位同学悄悄告诉我们：当时班主任一人独唱两套声腔，唱男声男的比不过，唱女声女的比不了，好听得不得了。但这么个欠死人的喉咙不在人跟前光明正大地唱，而是躲在窗后旮旯里偷偷摸摸地唱，真要气死个人了。
几周过去，双方便有些腻味了。岑老师大方承认：自己江郎才尽了，数学老师快救驾吧。
数学老师倒也不推辞。虽然从外表上看，他根本也不是那种具有艺术感染力的男人，但一上来却给我们露了一手。没料到整日把函数几何挂在嘴边的人居然会吹横笛！而且，有时吹出的调子犹如清风婉转、流水潺潺，颇认人陶醉哩！
只是他的家当也似乎不丰实，特别是横笛吹久了，总感觉腮帮子象青蛙似的往外鼓凸，严重时甚至让人产生生物异化的错觉。数学教师心中开始打鼓，赶忙拱手把音乐课的教鞭交到了毛遂自荐的外语老师手中。
老实说，外语老师尽管洋文念得还算是呱呱叫，但音乐天赋其实也比我们高不了多少，歌唱得远不如班主任唱的黄梅戏，笛子也吹得不如数学老师的好。但会学洋文的人，脑子不是一般的活，用现在的话讲，情商不是一般地高。他选了几首民歌的曲调，将英语单词套填进去，居然就变成了有腔有调的校园流行歌曲。
这其中有一首改编自当地的《划龙船小调》的，在当时就非常有名：
“good morning 呀呼嘿，good aftermoon呀嗬嘿， good evening呀呼呀嗬嘿 good bye！bye！呀嘿嘿嘿……”
曲调是曾经熟悉的，歌词是完全陌生的，但唱起来感觉很新鲜、很时尚、很开心。大家走廊串巷地唱，一时弄得这洋不洋、土不土的另类民歌在校园泛滥成灾。当月月考，同镇几个乡的初中，我们学校只有英语成绩拿到了第一。
外语老师一时得意洋洋。
这下其它学科的老师就全都坐不住了。他们对外语老师的羡慕和嫉妒全都写进了血丝网布的眼睛里。他们深刻地作了反省，认为以前对音乐课的轻视是多么不应该发生的事，然后足不出户，一连几天伏案创作了“化学歌谣”、“物理歌谣”、“地理歌谣”……
大家集中起来找校长，纷纷嚷道：校长，音乐课是一锅汤，你赶快给每人匀出一勺吧。
以前倍受冷落的音乐课如今成了香饽饽，校长心里美得象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县教育局领奖，脸上却正色道：大家别着急呀，都有份、都有份。┉┉这样吧，每人一个月轮轴转，最后记得给我的政治课也匀个一两节哟。
看那情景，仿佛又到了春节，校长叉着腰，一个挨一个给老师过秤分鱼。
一时间音乐课身价飙涨，轮到谁谁就欢天喜地。在各种旋律的伴奏下，化学元素周期表啦、力学光学电学啦、经度纬度自转公转啦┉┉各式歌单，踩着千娇百媚的节拍，花枝乱颤一路招摇。学校整日像热气腾腾的大锅炉，撩拨得附近村庄放牛的老农不时过来探头探脑：学校又唱样板戏了。
音乐的魅力犹如钱塘江月潮一样蔚为壮观不可阻挡，后来连学校做饭的老师傅也竟然被感染了。
老师傅说，食堂每次开饭学生都像从饿牢里放出来一样，有时为打点饭菜在窗口挤得地动山摇，现在听说学生伢们对音乐上瘾，我想用歌声劝劝伢们别这样。
老师傅用一碗鸡蛋汤的酬劳请别人创作了一首“进餐民谣”。再开始用餐，他就先让小师傅打饭，自己站到场边，一边指挥学生吃饭站队，一边清唱：
乖孩子，开饭啦；不要挤，不要闹。
人是铁，饭是钢；挤坏饭碗，铁找不到钢……
一唱，大家哄一声笑炸了。有些男生就以疯装邪，铆劲在窗口挤闹。一挤闹，压瘪的铁瓷碗、喷香的饭菜就洒了一地。有了严重浪费，校长便立马出现了，严厉喝止了老师傅的行为连带他的一番良苦用心。
“进餐民谣”在学校食堂里只流行了个把小时就终结了它的历史使命。
后来有一天，我看一档音乐节目，听到会唱《爱情鸟》的林依轮说：他成为歌手前就是中菜名厨。我愣是发了好一阵子呆。
唱着唱着，初中也就念完了。
三
到了县城高中，一开始音乐课倒还是在课表上，但城里的老师们似乎对音乐的热情都不高，每每到了音乐课，他们串门似的进了教室，一句“自习”，大家就连忙低下头来，从堆积如山的学习资料中推拉出练习册来，老老实实地挥汗苦做。音符歌呀、黄梅戏呀、英语龙船调呀、进餐民谣呀……大家不愿想也无暇去想它们了。
高考迫在眼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乡下的伢，可见过谁唱歌唱过独木桥的！哪怕即使虽然有，你们有没听说过吗！老师几乎是在吼了！
大家都默不吱声。老师的话即使不完全正确，也是巴心巴肝向着咱们。
只是，当时若是知道有个宋祖英，知道她后来唱《小背篓》把自己一路唱到了北京，我肯定会在老师面前再炫上一嗓子：
老师，听说过，有个唱《小背篓》的宋祖英呀！
熬过几年终于上了大学，几年后分配到了如今的1.5线省会城市做了一名教师。大城市就是大城市，课表上是有音乐课的，音乐教室里是有音乐老师的，音乐老师是学过音乐专业的。
开始几年，感觉老师仍是教唱歌的多；再后来几年，发现学生上课时就人手一只横笛在吹；再后来几年，音乐教室里竟不时响起钢琴优雅的伴奏声了。
有一天，当清悠的乐声响起，我隐藏在教室外装作若无其事地闲听。听着听着，我就觉得热血开始从脚底往上涌，音符歌呀、黄梅戏呀、英语龙船调呀、进餐民谣呀……所有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
我的眼前仿佛有一星星小火苗燃起来，很微弱，然后亮起；暗下去，又亮起，最后火苗变成了不断跳跃的一簇簇火焰。
我感觉我自己要燃烧起来，我只好飞快地逃离，因为我感觉自己越来越“hold”不住自己了。
我是知道自己的：我要是情不自禁地亮起嗓来，恐怕只亮一嗓子，就会把沉浸在音乐旋律中的老师和孩子们都吓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