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退隐江湖后
这条老街还剩下什么？
1991年，河南人吕文礼背着吉他辗转到吉庆街时，这里要比现在热闹很多。
天色微暗，几百张桌子便齐刷刷摆在马路边上，过来宵夜的人乌泱泱一片，抬眼望去，像密密麻麻的工蚁。那时候菜品不多，基本都是从锅里一涮就捞出的卤串还有烧烤，但酒管饱，“三碗不过街”。当客人觥筹交错时，几百个艺人便鱼贯而出，在大排档里各显神通，唱歌、弹琴、拉二胡、二人转、变脸……2块、5块就能买上一晚的消遣。
吕文礼这三个字，想必武汉多数人并不熟悉，但提起他的艺名——“老通城”，常混迹吉庆街的人一定不陌生。作为最早的“四大天王”之一，他的名气同这条街一样蜚声遐迩。27年过去，“拉兹”去世，“黄瓜”不知所踪，“麻雀”腿断了，如今的吉庆街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天王。
傍晚6点，老吉庆街即将遁入夜色，大排档老板陈胖坐在交易街马路边上，略有倦意。在他左手，100米开外，是新吉庆街——灯火廖廖，悄无声息。而他背后，人气同样不乐观，稀稀落落的几桌人，漫不经心地挑着锅碗里的热菜。
这段百米长的交易街，曾是武汉宵夜届头牌——老吉庆街的一部分，也是全武汉唯一占道“合法”的夜市。当改造过的新吉庆街摇身一变，成为小资、精致的代名词时，这里依然还保留着浓厚的烟火气，里面大排档、餐馆也都延续着室内室外连成一体、艺人奔走各家的老传统。
“过早户部巷，宵夜吉庆街”。大快朵颐的背后，还有冷暖人情。
艺人来自全国各地，有退伍的文艺老兵，文工团退休员工，也有自学成才的“草根”，一年365天，昼伏夜出。来这宵夜的食客也分三教九流，有些是慕名前来的明星、政客，点名道姓高价要某位天王出场；有些权当消遣，5块、10块买个气氛；有些却是怀揣暴发户心态，享受被人伺候，掌控他人的满足感。
老街跌跌撞撞，日渐凋零，但艺人营造的气氛依然热闹。只是从高峰期200余人减少到如今30多人，吹拉弹唱中也不免透着一丝悲凉。弦外之音，是他们逝去的芳华。
54岁的“老通城”很少唱歌了，但时常过来。
当金满酒楼布置街边大拍档的餐桌时，他也开始了每晚的营生，左手握着吉他，右手扶住腰，背脊弯成30度，在餐厅过道里来回蠕动。
早在十年前，“老通城”并不是这样的状态。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一件POLO衫，一双黑皮鞋，洋气十足。凭着一把吉他和一张讨人的利嘴，在老吉庆街各大宵夜档子上游刃有余，艺名更是拜冯巩所赐——“他说我唱的歌和豆皮一样有味道”。耐不住岁月蹉跎，在脊椎炎和风湿双重打击下，“老通城”老得更快了，走起路来蹒蹒跚跚，唱个几晚就得休息。这次出现前，他已经在球场路的家中躺了半个月。
熟悉“老通城”的人都知道，他最擅长即兴说唱，歌词现编，标准的河南腔freestyle。夸起人段子随口就来，唱词荤素搭配，老少皆宜，坊间传闻他早已赚得盆满钵盈，车房都有了，“房子更有几套，唱一首歌都是100起步”。对于这样的说法，他挥挥手不置一顾——“净是些闹眼子”。
或许是年纪大，或许是江湖地位高，“老通城”很少主动去招揽生意。碰到熟人，如果不点歌，会在盛情邀约下喝杯酒，抱拳道谢，然后识趣的离开，坐在金满酒楼最里边的椅子上，盯着手机，慢悠悠的抽烟。
往往烟才刚点燃，餐厅里就会传来雨点般的鼓声——那是“黄陂喜鹊”组合。每晚通常他们最先开张。
“咚”的一声震撼全场，随着鼓棒落下的瞬间，全桌所有人目光都被吸引住。紧接着见身穿栗色衣服的喜鹊抬起左手，飞出一副快板，配合着鼓声打起节奏，与此同时，背后的二胡也应声响起来，“吱吱呀呀”，激昂明快，欲断又连。前奏点燃气氛后，段子随即脱口而出，几句夹杂着“性生活”、“高富帅”的话，惹得满桌顾客连连叫好，频频碰杯。
10分钟完毕，100块钱收入囊中，弯腰道谢后，这对夫妻组合眉开眼笑的退场。喜鹊脸上挂着红酒般笑容，说不清是被客人的酒气熏醉，还是对自己的发挥特别满意。但这样的场景，其实他们已经表演了15年。
15年前，从县戏剧团退休后，“黄陂喜鹊”就来到吉庆街卖艺，拿手好戏是湖北大鼓和湖南花鼓，黄梅戏也能来上几段。夫妻俩分工明确，喜鹊负责敲鼓和说唱，丈夫二胡造势，偶尔也写下原创。
尽管才艺不少，但俩人最初在吉庆街并不吃香，喜鹊说自己咿咿呀呀唱张明智的大鼓，顾客多半听不懂。所以后来就尝试即兴现编，“说白了就是有套路的夸人。”
“来这宵夜都是图个开心，唱什么不重要，把气氛暖热，客人满足后才会买账。年轻小伙就夸长得帅——帅过刘德华，俊过周润发；女的就夸漂亮、身材好；年长的就说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一看就是个大贵人。”
在老吉庆街，“黄陂喜鹊”的人气一路走高，价格比一般艺人明码标价的20元也高出不少。但喜鹊感觉自己的唱词已经对年轻人没有吸引力了——“帅过刘德华，俊过周润发，他们脸上可没有一点激动。”
当一碗爆炒花甲从“老通城”的眼前飘过时，他清了下喉咙，放下指间的烟，慢悠悠起身。今晚状态不错，老天王要主动招揽生意了。印着“四大天王”的歌单，被显眼的夹在吉他琴弦上，下面则是一排简短介绍：“中央电视台、江苏卫视、凤凰卫视、湖北卫视、湖南卫视特邀嘉宾”——这是他在吉庆街卖艺二十多年的金字招牌。
天王出场，凡人退让。但未曾想，一出马他竟吃了个瘪。
弯腰凑到一对年轻情侣桌旁，还未开口，女孩便直接摆手“不需要，谢谢”。拒绝得坚定又有礼貌，“老通城”尴尬一笑，“5块、10块都行，看着给”。但还是没有答复，道了两句“吃好喝好”后悻悻的走了。站在柱子边的杨新海见到这一幕，抿嘴一笑：“四大天王不管用了咯”。“老通城”没理他，嘴里直嘟囔“今天很奇怪，昨天还有个姑娘一口气就听了五首咧”，说罢伸出一个巴掌。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如今在老吉庆街，35岁的杨新海说这话也挺恰当，因为他的“劲歌摇滚”乐队正在一步步蚕食市场，颇有新天王的阵势。
杨新海看着稚嫩，但其实他来吉庆街已经快10年了，作为乐队主唱，他嘶哑的嗓子里天生就包裹着一股沧桑味，颇受男客人喜爱。劲歌+摇滚是这支乐队的标签，但唱的最多却是几首流行歌：《我们不一样》《朋友》《把酒倒满》《亲亲我的宝贝》。
一台酒桌，欢声笑语，几番来往后，一位带着金表的大哥手一挥，“劲歌摇滚”乐队慌忙赶去，大哥瞟了下歌单，不屑丢下——“有没有活跃的？”
话音刚落，两把吉他昂昂叫起，留着飞机头的杨新海头一摆，《我们不一样》高潮脱口而出。乐队三把手老吴敞开衣服，用力摇晃着沙锤，表情极其夸张。一曲唱罢，《朋友》又响起，前奏却是一段吉祥话——“祝愿老板们吃得开心，友情天长地久”。当金表大哥通红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神情，桌上女孩们拍照发完朋友圈后，“劲歌摇滚”乐队的串烧终于告一段落。
与此同时，隔壁桌的“黄陂喜鹊”又开张了，“劲歌摇滚”也不示弱，额外赠送了首《把酒倒满》。鼓声、二胡、快板、吉他、沙锤、女高音、男中音，在桌与桌之间，齐头迸发，酣畅淋漓。
握着60块钱，“劲歌摇滚”乐队退场。3人还未歇口气，二楼包厢服务员便在楼梯口大声喊话：谁会唱《认真的雪》？在一片摇头后，杨新海眼珠一转，立马追上去。
包厢坐着一对夫妻，约6岁的孩子在地板上蹦跳个不停。简单聊几句后，杨新海和他的乐队唱起了《真的爱你》和《成都》。歌词据情景随意改编，是这里艺人们混饭吃的诀窍，所以《成都》的高潮就变成了：武汉带不走的/只有你/和他在武汉的街头走一走……夸张的表情和魔幻的语境惹得那对夫妻捧腹大笑，一边的小孩也乐得直拍手。
杨新海也有一个孩子，刚满5岁，他常告诉孩子“爸爸是音乐人”。早些年，这是他的梦想，去全国各地巡演，去各大音乐节做嘉宾。尽管如今这个梦想已变得渺茫，但杨新海说还在唱歌自己就很满足了。每次唱的时候都很走心，因为闭着眼睛在幻想脚下是万千歌迷。
老吉庆街风光不再，但艺人的规矩还传承着。可以轮番上阵，但讲究个先来后到。
当“劲歌摇滚”乐队唱完后，77岁的王永才试探着走到桌边，先抱个拳，咨询是否爱听民乐？得到不耐烦的反馈，正欲返回座位时，却被隔桌的几位大汉招了过去。
为首的“马甲哥”脸喝得通红，摇摇晃晃要请王永才喝杯酒，拉大提琴的周金海见势，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和王永才，还有老陈同属一个乐队，因为加起来平均年龄接近60岁，所以自嘲为“老顽童”。
▲左：老陈；中：王永才；右：周金海。老陈和周金海都曾是部队文工团老兵。
一曲《沧海一声笑》在酒桌上十分应景，二胡婉转，笛声清脆，大提琴悠扬，深得大汉们欢心。拿到二十块钱后，“老顽童”又从餐厅前门转到马路边上，等待着第二桌顾客。
王永才感叹现在民乐不吃香，自己也落伍了。“以前老吉庆街有四个民乐组合，现在就我们这一个，站在一起老气横秋的”。尽管开张艰难，但“老顽童”每晚仍雷打不动的过来，并非赚钱，一曲肝肠断，只为觅知音。曾经2005年，老吉庆街上，他们就为一位中年男人演奏了三个小时，《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梅花三弄》……笙箫管笛、老泪纵横。最后那位客人直接给了2万小费。
老吉庆街背后，藏着苦辣酸甜的众生相。
大牌档老板们为生意发愁，苦练“拉客”绝技。艺人们在零点之间来回切换，在陪客喝酒中期许更多青睐。又是新的一年，留在此地？离开另寻他处？或者退隐江湖？在老吉庆街每个人的心中都凶猛发酵。
“一撮毛”带着爱人前几年回了老家，“拉兹”的女儿和女婿好久不见，袖珍姑娘陈媛媛、安徽姑娘吴晓红听说也去了外地……他们在老吉庆街最后的绝唱，留在了几年前的夏天。
▲好姐妹乐队的粒粒，20岁，孝感人，擅长葫芦丝，每次陪客喝啤酒都是闭着眼睛。
▲面容姣好的阿梅，不少男顾客专门还给她留着位置。
▲留在辫子的老李，曾是部队文工团老兵，转业后就来吉庆街卖艺，擅长笛子、琵琶。
▲“萨王”老吴，擅长萨克斯，爱演奏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十点半，夜色深沉，老吉庆街快要归于平静。“老通城”收拾好吉他准备赶最后一班地铁。“黄陂喜鹊”又给一桌人唱了一曲，嗓子有点沙哑，找金满酒楼的服务员要了杯开水喝。“劲歌摇滚”乐队住的不远，直接步行回家，寒风刮起，三人走在街上，不自觉地裹紧衣服。
从老吉庆街转悠到新吉庆街，靠中山大道一个口子摆放着数十尊雕塑，重现着老街最热闹的过去，也似乎想留下老街的未来。可惜，雕塑不会吹拉弹唱，不会喝酒，不会讲段子和吉祥话。雕塑只是雕塑，它们不是吉庆街。
文 | 二刀流
图 | 二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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