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雪
从老家回来的公交车上,我想,父亲这辈子,至少有两样好东西传给了我:手不释卷,快乐性情。
父亲特别爱唱歌,他经常说: “我有一肚子的歌儿,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母亲忙得很,有时候不耐烦,他就到村北大渠沟上唱,树上麻雀、坡地下庄稼,花草昆虫,都是他的忠实听众, “今天唱了好几十首,很过瘾。”电话中他告诉我。
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在他的歌声中长大。我的童年回忆,一是家里很穷,再就是很快乐。两样加一起,就是两个字:穷乐。父亲说穷人要是不快乐,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他歌兴大发的时间,一般集中在早晨和晚上。早上算是起床号,晚上哥哥姐姐们人比较集中,算是全家福一福。
要是家里来了客人,饭吃到一半,父亲必会提议: “你来了我很高兴,我送给你一支歌好不好?”客人有点讶异,大概在别人家中做客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隆重待遇,还没来得及表态,父亲就调整好了嗓子,唱着唱着,他会站起来,手舞足蹈,姿势很自然。
说是一首,一般是两到三首。因为他总是会想到比正在唱的歌更好的曲子。
他很注意听众的口味,会体贴地让客人点歌,孙子结婚时他唱的是《花好月圆》,给我女友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你就像一朵玫瑰》,给我的表姐表哥们唱过《大中国》、《我的中国心》,证明他是特别懂感情的,也很爱国。
他是说唱就唱,从不讲废话。不像一些歌星,边唱边要和人握手,动不动就要求“来一点掌声",父亲没这些,他不会作秀,他只是天生乐观,希望把心底的快乐传递给身边的人,所以他是一个好的歌手。
欣赏过父亲小型独唱演唱会的我的朋友们,永远忘不了父亲的歌声,那单独献给他们的歌声,谁会忘记呢?
乐器中父亲最喜欢口琴,因为投资低且便于携带。我给他买过一个上海的重音口琴,他很喜欢,过了几年,那把口琴被孙辈们偷着摸着胡乱吹,弄得音不太准了,我再送给他一个,还是上海出的重音口琴,他还是很喜欢。就把旧的那个送给我儿子,我儿子不会吹,当做一件藏品。
其实无论什么乐器,二胡、板胡、小提琴等等,只要一到父亲手中,摸索三下两下,就会发出奇妙的声音来。我相信他要是鲁滨逊漂流到一个孤岛上,也会用木头和石头制造出人间最美的打击乐。
我们家继承父亲这特质的,首推三哥。三哥耳朵有点聋,是小时候得中耳炎留下的后遗症。三哥开了一个小铸造厂,雇了十几个男女工,三哥犒劳这些离家在外打工者的亲和方式,就是花生米、大锅菜、啤酒外加霹雳歌舞。一个长得很酷的黑大个儿,月亮下且歌且舞,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猜想那些工人们在工资不高的情况下,还能和老板共渡难关,和这一场场同欢共乐有很大关系。
三姐妹中二姐音质最好,我和大姐五音不全,尤其是大姐,跑调简直能跑到地球外边去。父亲从不批评苛求, “好,唱得好!”他把口琴的调调整得再低一此,配合大姐唱。
母亲高兴时,也会用超低音跟着哼两句,她不识一个字,但所有的歌词都能默诵。“听了一辈子,不想记,也忘不了。”很多歌词都是很好的诗句,所以母亲脑海中收藏了大量的诗,她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将来会不会创造出一首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诗来呢?我认为很有可能。
歌本唱集,在父亲的书中很重要。我们出差在外,碰见最新的,一定买来送他。他就会忙好几天,排谱,试唱,古今中外,流行的、古典的…电视上的新片子还没演完,父亲就会唱主题歌了。他对歌坛上的变化,比小青年了解得清楚。追星族只知道追捧一个人,父亲却是喜欢一切好的,记住一切美丽动听的。
他给我讲他十三岁那年,解放区纪念十月革命,天上飘着小雪花,他穿着文工团紧急制作的乌克兰裙子,裤腿挽起来,扮乌克兰小姑娘跳乌克兰舞。战士们在台下正襟危坐,哗哗鼓掌。舞跳完了,嘴唇青紫,全身冻得直打战,首长用军大衣把他紧紧裹起来,口里一声声嚷着: “快给小鬼端碗姜汤水!"姜汤水热辣辣的,那个甜。抱他的首长第二天下午就在一场遭遇战中战死了。那次没有战死的,下一次可能战死。活到抗战胜利的,南下时又死一批。活到全国解放的、经历了各种运动,被整死的、自杀的,病死的,饿死的,父亲什么都见过,他今年七十八岁。
“现在我们唱个歌儿,给他们听好不好?"
我们合唱了一首又一首,欢快的《铃儿响叮当》,抒情优美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初恋心动的《红梅花儿开》,我们用最快乐的方式,纪念我们那永不再来的美好时光。
父亲影响了好多人。好多人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梦想.…这是父亲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