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泪

严霜想不到这么快就找到了他喜欢的东西,上一次,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再上一次是两年,而这一次只用了一个时辰。

他一进徐州城,在路边一家面馆吃面的时候,就看见了她。

下雪天,路面湿滑,人们都急着回家,有一个人却偏偏向外跑,三个丫头都拉不住。

就在她撅着嘴,叉着腰,狠狠训斥那三个丫头,并趁她们不注意开溜时,严霜看到了她。

看到了她由于生气而发红的俏脸,看到了她时而软语央求,时而疾言厉色,看到了她喘着粗气躲在墙后偷偷地笑。

严霜就一直跟着她,偷偷地看着她。

看着她踮起脚尖采一枝红梅时优雅的风姿;看着她摇着一棵树,任雪片落在身上时贪玩的表情;看着她凝视银装素裹的景象时微颤的双睫……

严霜觉得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有时温柔似水,有时狂烈似火。纤秀中有些任性,张扬中略带矜持。她仿佛能化腐朽为神奇,叫这个枯燥的冬天因她这个特别的人而变得特别起来。

时间原来并不漫长,严霜因她有些意外的惊喜,他一直跟着她,直到深夜时她溜进家门,他仍在风雪中翘首凝注着一扇窗,期待那个特别的人会打开窗子,朝下望一眼。

可是窗子很久都没有开,他的脖子都发酸了,这时他才发现街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不知道去哪,在黑夜里他就像是一个迷失道路的孩子,任何的蠢蠢欲动都会叫他惊骇。这是他的心病,多年来无法治愈的病。他害怕黑暗,不敢一个人睡觉,他也曾试着克制自己的心理,可是每次脑海里还是会出现那个场景。

肮脏枯瘦的手,狰狞丑陋的脸,人们艰难地爬起来,像从地域里崛起的僵尸。

这不是梦,也不是他凭空幻想的,这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事实,一个铁铮铮的事实。

楼上的灯灭了,夜色浓烈的气息瞬间扑来,他的心里一阵惊乱,浑身暴起了一层粒子。他惊悚地朝四下望望,夜色如水将周围淹没得不留一丝缝隙,没有光,连月光也没有,他很害怕。

粗重的喘息声在夜风中传来,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他听着声音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清晰,喘息变成了痛苦的□□,变成了疯狂的撕咬,变成了一声声高低混淆的哭喊。

严霜站在那一动不能动,他在不停地颤抖。

今天他不该跟着她到这么晚的。

他想大叫,可是他感觉到周围有什么东西在靠近,紧张得叫不出来;他想跑,可又不敢,他怕一动就会遇到一只手—一只枯瘦的手。

他跪倒在雪地里,哀求着:“你们别过来,别过来,走。”他挥舞着手,要赶走眼前无数远远近近的身影,可那些身影却突然跳到他面前,斜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看他,他惊恐地躲开,可又撞上另一张脸。

他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来,他无法呼吸,他疯了似的拔剑乱砍。“我杀,我杀,把你们全杀光,杀光。”

这时候,一束光从夜空中划下来,眼前那些嗜血獠牙.那些扭曲的面容瞬间消失,严霜惊恐地躲到了墙角,他的心砰砰乱跳,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吱呀”一声,窗子开了,严霜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直到听到“吱呀”声后,他才缓了口气。

严霜紧贴在墙上,注视着从楼上投下的光将雪地照成一片银白色,他尽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可当他看着那一片银白,突然想到当那光亮骤然消失继而迎来的黑暗时,他脑海里那挥之不去的影像重又跳了出来,他不禁大叫了一声。

“谁?”上面传来女子的声音。他知道是那个女子,她声音里虽然充满恐惧,可他听来却很好听。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好听,像青涩的苹果,有种稚嫩,有种酸里透出的甜。

“什么人在下面,快滚出来!”她在窗口向下张望,估计是什么也没看到,又关上了窗子。

骂人的声音也这么好听,严霜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了。

其实感情就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时会把她的不好当成好,会容忍她一切的缺点,会把她变成自己心目中的完美。

严霜就是这样的,他盯着那扇窗,想着她的声音,想着她的美丽,想着明天还要见到她。

只想着她。

他就这样在下面站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那女子又溜出来,他依旧跟着她,这一天又因她变得丰富而迅速。

严霜只是跟着她,看着她,并没有靠近,因为有些东西远观才美丽,离近了反而感受不到它应有的光华。

到了第三天,那女子没再出来,她应该觉察到有个陌生男子在跟踪自己,而且现在那个人就站在窗子下面。

严霜发现有双眼睛会时不时地从窗口望向这里,而他一直仰着头傻乎乎地深情地看向那里。

还有三个丫头会打开窗户朝他指指点点,和里面的人说笑,声音不大,他却听得很清楚。

小姐,你看,那个呆子冰天雪地的都站了两天了(第一天没发现),还真是个痴情的种儿。”

“我看小姐,你就嫁给他算了,像他这么多情的男人可不多了。”

“是呀是呀,小姐你如果不嫁,我们三个可就要急着嫁了。”

严霜长得很秀气,脸色很白,嘴角挂着淡淡的孩子气的笑容,看起来像个不成熟的大男孩儿。

三个丫头看着他的傻样儿,格格笑起来。那小姐却突然推开三人,探出窗来,大喊道:“呸,这种人偷偷摸摸,鼠头鼠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市井无赖跑到这里来羞辱我。真是什么正经人,怎么不堂堂正正来求亲。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三个丫头急得直掩她的口:“小姐呀,这种粗言秽语……”

“砰”,那小姐狠狠关上了窗子。

严霜轻笑。那女子真特别,她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呢?

如果可能的话,他倒真会立马去求亲,娶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妻子,以后的生活是不是就跟着有趣了呢?

生活如果太无趣,太孤寂,那是不是比死亡还可怕?严霜就很害怕无聊。

可是,今天他还可以这样打发时间,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呢?那该怎么办?严霜没想那么多,以后的事当然是以后再说。

之后,严霜就走了,在那家面馆吃了碗面,就在街上闲逛。

这一天,他没再来。丫头们都觉得小姐话太重,叫那年轻人受了挫折,恐怕不会再来了。那小姐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可第二天,当一个丫头推开窗,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照亮屋子的时候,也照亮了窗下男子的身影。

严霜抱着一个二胡,冲她很和气地笑,他脸色有些疲倦,眼中却闪动着希冀。

那丫头轻呼一声,朝屋子里大叫:“那个人又来了!”

这时,严霜就拉起二胡来。

这个二胡是他在街上向一个瞎子买的,他还特意叫那人教了他一首曲子,说要弹给他喜欢的人听。

《西江月》,那瞎子教给严霜的是《西江月》,其实他只会这一首曲子,他并没有告诉严霜这不是一首谈情说爱的曲子。

那瞎子得了二十两银子之后就逃走了,他不能叫这个懵懂少年知道上当受骗,又失情失意后来找他算帐。

《西江月》很悲,严霜拉来却并不悲,因为他根本不会拉。

三个丫头挤在窗口,七嘴八舌。那小姐虽没现身,可严霜知道她一定在听。

严霜就一遍一遍地拉,翻来覆去地拉那首不成调子的曲子。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拉得不好,但他已尽力拉得一次比一次好。

取悦于人,并不一定要用自己最擅长的,因为他用得意之作取悦你时,已更早地用它取悦了别人。

严霜虽然拉得笨,拉得拙,让他的笨拙尽收于他喜欢人的眼里,可同时也证明了他气不衰,败不馁。他要用恒心和毅力来赢取他喜欢人的心。

这首曲子只为她而弹!

他从清晨拉到中午,应该还会从中午拉到晚上。

过往的行人都认为他是个怪人,不时朝他戳戳点点。

“这个人好怪,都一大早上了,还叫不叫人消停。”

“什么乱七八糟的,太难听了。”

有些人已经耐不住要赶他走了,可严霜不走,任别人怎么说他,他都不走。

那小姐脱下一只绣花鞋扔了下去,正好扔在严霜头上。

“呸,拉得什么破曲子,还不快滚,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听了这话,严霜就走了,并把那双绣花鞋很珍惜地揣进了怀里,带着一脸的沮丧,一身的疲倦走了。

“这下,恐怕再也不会来了。”丫头们都觉得小姐太过分了。

“不来更好,省得叫人心烦。”那小姐撅着嘴,一脸的满不在乎,可回过头,瞧着严霜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有些怅惘。

“以后真不会来了么?”她心里想。

谁知,过了午后,严霜又来了,并且变得精神饱满斗志高涨起来。他傻呵呵愣嘻嘻地朝窗口笑。

那小姐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一下子冲到窗口,要不是有窗户,她恐怕会一下子冲出去。她见严霜冲她笑,那笑容中有一种叫人凌乱的美,眼中隐隐的泪水差点掉下来。

严霜仍然拉《西江月》,他拉得越来越好,曲子也就越来越悲。

那小姐已不像先前那样大声怒斥窗下的人,她很安静地听,专心地听,听曲子里他传来的爱意和思念。

其实,思念和悲伤离得并不远,有时思念到了极致,就化成了哀,化成了悲,化成了泪。所以她听得出,听得入心入肺,听得她不禁为他担心起来。“拉了这么久,手指会不会拉疼了?”“天气这么冷,他看起来穿得并不多。”

到了傍晚,路面湿滑,人少起来。这条不大的街上,只剩下严霜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拉二胡。

悲伤的曲调寂寥地飘荡在空中,宛若冬天沉痛的哀悼,仿若情人的伤心泪。

这时,一个花子从巷口转出来。街上虽没什么人,可他们的饭还没着落,还要乞讨。他冲着街上唯一的一个人走过来。

严霜见到他时,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得像只猎豹突然警觉到有猎物在靠近。

那花子敲着一个破碗走过来,他的神色很疲倦,像厌倦了生活的闲人,更像是大街上游荡的游魂。

严霜慷慨地取出一百两给他,那瞎子伸手接下,面上毫无半点感激之色,只递给他一张福,喃喃道:“你是好人,好人呀。好人都会多福多寿,逢凶化吉。”声音沙哑,连一点诚意都没有,仿佛在背书。

呼啦啦,又有五个花子从巷子冒出来,他们争先恐后,一个个对严霜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严霜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们。那些花子乐得流出眼泪来,其中一个高喊道:“有了这些钱,咱们以后就不用当乞丐了。”

严霜听了这话,嘴角泛起一丝冷冷的笑意。他听一个人说过,乞丐是世上的浪儿,是最懂得人情世故,最少烦恼的人。钱,是荣耀,也是负累。有了钱生活会改变,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坏,但都不会如先前那般自在。

这些花子呢?

那小姐看了这一幕后,他想这个男人既痴情又有气量,而且待人友善,看他出手大方,家中一定颇有积蓄,重要的是他长得也不错。他不正是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么?嫁给他,自己一定会很幸福。

想到这,她突然不敢再想了。那件事终是会发生的,她知道那只是迟早的问题,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她克制住自己不要再想,她从窗口望着严霜孤单的身影,为他担心起来,“他从哪来,把钱给了别人,该怎么回家呢?”

严霜接了那张纸后,脸色变得很诡异。他在笑,是一种残忍的笑,贪婪的笑。他一下子从一个颓废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如狼一般狡黠的人。

任务终于来了,那么,乐趣也就来了。

严霜已等了四天,从来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等。他的主人对他说:“你很快会有任务。”他认为那场雪会耽误他的任务,所以那时他心浮气躁。他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他已变得很无聊,要不是还有那么个女人帮他打发时间,他差不多快要发疯了。

他的主子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他现在已是一只饿得发狂的狼,急需要猎物。那么,等待那个猎物的就只有死亡。

严霜的这些变化,那小姐并没发现,她正在收拾一些金银细软要送给她,可当她再从窗口下望时,发现空荡荡的街上已没有一个人。

“他走了,还会再回来么?”

两行珠泪从眼角滚下来,一颗心已慢慢变得滚烫,却陡然间转为冰凉。

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当然是赵府的血案,现在萧寒的画像已挂在城墙上,主要道路已被封锁,城中大街小巷都有半月堂的人在搜查。

严霜挤到了城楼下,他发觉这里除了寻常百姓外,还有很多武林人士。

“此大盗潜入赵府盗取金银财宝无数,杀百人,罪恶滔天,现悬赏晋安,有捉到者赏银十万两。”这是官府贴出的通缉令。

“赏银十万两!”,怪不得会有这么多武林人士来到徐州。也是,只要抓住了盗贼,不但会有赏金,而且对于那些济济无名之辈,这次不无是个声名鹊起的好机会。

半月堂为了抓一个盗贼既出动官府又叫来武林人帮忙,这么大费周章,那么他这次的任务一定是非同小可。

任务越刺激就越有趣,严霜已经迫不及待,他的手兴奋得抖起来。

可是时间还没到,他也不知该干些什么,二胡,他已经拉烦了,索性就在街上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一路上他都在想“萧寒是谁?”他们肯定是一个组织的,但萧寒会是他见过的人么?

黑囚,严霜只知道组织的名字是这个,他也只知道这么多,就只么多,甚至连他自己这十几年来住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他记得自己是在十三年前的某一天被带到了一个陌生昏暗的地方,那儿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甚至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先前的事他已忘得一干二净,其他人也是一样。

他们被关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每天会有人从上面扔很少的食物。

高高在上的人说:“只有强者才有获得食物的权利,弱者,只有死亡。”

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哄抢、争夺、撕咬。每天都有人受伤,有人挨饿,有人死去,每天也会有人抬走尸体,笼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食物也随着人的减少而减少,这样无论笼子里有多少人,总要为了食物厮打。

到了最后,笼子里只能剩下一个人。

严霜就是那个人,他在那里呆了半年,过了半年野兽般的生活。

肮脏.血腥.死亡.无奈.哭泣……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在他童年的日子里变得最为普通不过,它们一点点地腐蚀,一点点地侵入,抽丝剥茧般侵蚀了他的心灵。

他变得害怕黑暗,时常会焦躁不安,不敢晚上一个人睡觉。

那之后,蓝荒——他的师傅,就开始训练他。

但这只是一切的开始,他们不但要杀该杀的人,还要互相残杀。

只能流血,不能流泪,只有对方倒下去,才能从这一步迈向另一步,一步步的厮杀,就这样,他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杀手。

开始接受“光荣”的任务。

在组织中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迄今为止,除了师父之外,严霜只见过三个人,其中一人就是他的主子。

“黑囚”对于很多人来说,它就像是有毒的空气,看不到,摸不到,但它却可以随时随地叫要人的命。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主子——这个幕后的舵手。他总能将一切安排地有条不紊,总能最早的把握先机,将一切控于鼓掌。他做事很绝,但不绝情。一种手法他从来不会用第二次,但一个失败的人他往往会给他第二次机会,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留有余地,什么时候该有的放矢。

在严霜面前他有时慈祥地像个父亲,有时严峻地简直是一个神,其实他在严霜心目中就是一个神——一个不可亵渎的神。

“萧寒会不会是那三个中的某一个呢,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他的真面目。”严霜想着,手指轻轻捏了下剑柄。

和真正的对手较量是一种快感,

他最中意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就是他的剑,他把剑当成他的爱人,而另一个就是他的主人,他把他当成神。

这两样都是他从未舍弃也最终不会舍弃的东西。

而那个女子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根本在他心中留不下一丝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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