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发自简书App

每当我想起少年时与音乐结缘的情景,眼前就会出现模糊的幻觉,那时的日子流动在音乐里,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灰暗,所有的快乐和孤独都隐藏在这奇特的灰暗之中。

儿时的日子格外漫长,盼望着长大的我,感觉自己不是生活在土地上,而是生活在时间里。星空是我的帐篷,音乐是我的伙伴,时间将我推移向前改变着我的模样。

春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雨点落下,地面尚未打湿,雨水就和雷声一起消失在天际了,仿佛和我们开了个玩笑。有时我想,我们的童年就像这春天的雨,开个玩笑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上小学时,母亲买回一把小提琴,她郑重其事地说:“这把琴25元!” 那时窗外艳丽的夕阳,刚好照在母亲年轻的脸上,从她的语气中,我感觉到那把琴的分量,在一毛钱可以买五颗牛奶糖的年代,25元无疑是一笔巨款了。

琴是普通的练习琴,带着淳朴的生涩,怯生生地躺在琴盒里,像一个乡下来的孩子,父亲拿起琴,煞有介事地开始比划,弓子却直奔灯泡并在瞬间击碎了它,引来全家的大笑,父亲赶紧带着我去买灯泡以免我们活在漆黑之中。当时家里并不富裕,但母亲觉得孩子们一定会用得到那把琴。

夏天到来时,我加入了少年宫演出队,参加演出并接受芭蕾舞训练。

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被一帮小同学的提琴合奏吸引住了,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演奏者是我的同龄人,他们的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其中一个小不点,还留着清鼻涕,他像邱少云似的一动不动,任脸上的鼻涕飞流直下似小溪蜿蜒。

演奏的曲子叫做“南江村的妇女”,那是一部朝鲜电影的插曲,电影看过无数遍了,歌曲早已浑然入心,但小提琴的演奏却给了曲子全新的诠释,不仅使我看到了南江村的妇女,还让我看到了从未经历过的浩瀚世界。曲子结束时,我已恍惚成一个傻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一直站在旁边的老师走了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这位同学,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怯生生地伸出手,老师端详了几秒钟后说:“哦,不错,小手指够长,加入我们的新生班吧!” 我恍惚地点头,脸涨得通红,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以后,我骑着自行车,一手拎着琴,一手握着车把,颤颤巍巍骑到老师家开始学琴,其实不是骑,而是把腿从横梁下伸过去,俗称“套档”,十一岁的我刚学会这种独特的骑法,它只属于小小少年。

一天下午,我兴致勃勃地骑到拐弯处,迎面急驶而来一辆汽车,司机是一名小战士,他似乎并没有看到路边的我,紧急关头,我毅然决然地把自己摔在了马路牙子上,磕破的膝盖鲜血直流,其实,我们的少年时代,每个人的膝盖都是破的,似乎暗示着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

出了这次意外,母亲用缝纫机给我做了一个琴套,这样,我就可以把琴背在肩上,不用再一个手拎着琴骑车了。

老师姓李,个头矮小,嘴大唇厚,牙齿七扭八歪,说话结巴,外号“李结磕”。人虽矮小,教孩子们学琴却很有一套,每周一课,他只示范一遍,学生们听过记在心里回去练好,下次再来时演奏给老师,要拉得八九不离十才可以开始下一课。那时没有录音机,我们的耳朵被逼成了神耳。

那个年代,老师教学生分文不取,我第一次到老师家时,发现他家很小,一贫如洗,只有墙上挂满了学生们演出的照片,一个节拍器站在桌上左右摇摆着,既有条不紊,又像催促着什么,我瞪着好奇的双眼,等着前面的学生汇报结束。

轮到我了,我打开乐谱,开始拉琴,初学阶段老师对音准要求极高,过了这个时期,最重要的就是毅力,上他的课对我们是一个挑战。很多孩子因无法每周完成作业,不敢再去,便自动淘汰了。

冬天到来时,最初一起学琴的三十个学生,只剩下三个。这个时候,李老师开始认真栽培留下的人,偶尔,有人拉得令他满意,他也会咧嘴一笑,露出东倒西歪的牙齿,灿烂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一朵没长好的向日葵。

除了奖励鲜有的笑脸,他也送出鼓励和赞扬。一个人的少年时代,赞扬具有洪荒之力,音乐上只有一点点天赋的我,竟然一鼓作气,坚持了若干年,直到考上了文艺兵。

儿时练琴,始于一个叫做“霍曼”的练习册。第一册开始时,只是反复在第一根弦上练习,那曲子叫做“晚间散步”,这一散步就整整散了一个多月。

反复不停地在一根弦上拉锯:咪咪发发搜,啦嗖发,宛如锯木头,锯得家人心如刀绞,惶惶不可终日。我姐曾经为此多次抗议,说我一成不变的噪音正在将她逼疯,她端着一瓢凉水追得我满屋逃窜。

不愿打扰家人,约了一个琴友,来到小公园,站在树下一练就是一个小时,蚊子摆出吃人的架势,但我全然不在乎它们把我当做饕餮的目标。内蒙古的夏天,天空湛蓝透明,微风习习,野花开放,小鸟欢唱,天空下小小的我心中充满莫名的欢乐,仿佛长了翅膀飞向远方。

学校在停课,拉琴的人却乐在其中,畅享在音乐的世界里宛如一只快乐的蝴蝶,“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蝴蝶找寻未来和希望,甜蜜忧伤各自参半。

有人说,”一个技能如真正属于你,需要保持一万个小时以上的练习,然后会有质变。” 这话确实不假,在这种反复的练习中我感受到了未来,音乐虽抽象,却鲜活而生动,那份憧憬让我只记住美好,忽略琐碎和忧伤,终于,我的技巧慢慢提升,可以拉一些曲子了。

春节前夕,父亲的老战友们川流不息地来到家里,他们多数是蒙古族。爸爸喝了酒会兴奋成半醉的样子,把我引到众人面前拉一段嘎达梅林,我当时还不会揉弦,远处听着就像二胡的声音,可叔叔们听得心满意足,眼睛里有两团火苗在闪烁,仿佛看到了草原和英雄一般。

少年时,演出是家常便饭,经常演出的礼堂叫乌兰恰特。演出结束后,总会看到剧场外面的路灯下站着我的母亲,她的手里握着一根棍子,那是她的警棍。我和母亲来到大街上,空旷的街道,寒风呼啸,远处的灯光在发抖,城市变得寂静而别有意味。

多年前的塞北高原内蒙古,有着深蓝的天空和数不尽的星星。星空下,她会把我放到自行车后座上,带我回家。她其实并不会像正常人那样骑上自行车,她必须找到一个马路牙子,然后左脚站在上面,右脚用力一蹬,车子就上路了,但是摇晃得很厉害,就像飞机的起飞,不用助跑,腾一下升空。

第二年,父亲被调到另一个城市工作,我不愿离开琴友和老师,和母亲抵抗了一个多月。

但母亲已帮我联系好了学校,那学校有个乐队,欢迎我前去报道,我只得乖乖就范,父亲给我找了一个新老师,她是那个小城里最好的独奏演员,江老师个高肤白,长得很美,气质与众不同,是那个枯燥年代里盛开的一朵奇异之花。

每次见面之初,她总是先奏一曲梁祝,令我泪光闪闪,五体投地,然后听话得如同归顺的绵羊,这时她才带着几分骄傲开始新的一课。

当时我就觉得,拉琴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风景。那份美不仅愉悦眼睛,更会让耳朵怀孕。她教的课程叫做“开赛”,里面有指法和弓法,换把位以及颤音等各种技巧练习。

学校的汇演开始了,老师我上台演奏“新-疆-之-春”。老师说:“不要紧张,我会用手风琴给你伴奏。” 但那是我第一次上台独奏,我的双腿拼命哆嗦,琴弓也随之飘了起来,几乎失去控制,老师见我如此紧张,就加大了手风琴的力度,机枪掩护下,我终于熬过了那个难捱的时刻。

搬家之后,我们有了一个院子。夏天是短暂而难忘的,院子里的小桌上摆一壶茶,我在那里拉琴,月亮慢慢升起,晚风习习中,树叶的抖动和浇水的声音形成了我的高山流水。

时隔多年之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月光很亮的夜晚,独自来到我们的旧居,那些老房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新型住宅小区。

故居不在了,学校却在,当我看见她时心里不由得一紧,月光下,教学楼辉煌气派,操场仿佛比过去小了很多,母校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依然坚守在这块土地上,为的是给我们永远的提醒。

现在,我依然保存着这把旧琴,那琴盒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的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惊讶,它提醒我,不要忘了早年与琴结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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