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罗开华 摄)

每次想到胡继惠老师,就会同时想到胡老师的泰山大人禾雨老师。他们两位,是先后引领我走上文艺朝圣路的终生感恩不忘的“贵人”。禾雨老师是我当年就读于丽江地区师范学校时的音乐老师。我当年酷爱音乐,每逢不喜欢听的课,就偷偷拿出一本《中外名曲集》,将上面的五线谱翻成简谱阅读欣赏。当时丽江城中的若干录像放映室,正热映以琼瑶著作改编的电影《聚散两依依》,我先后看了七遍,主要目的,是为其中的三首插曲记谱。我曾将那七个无限景仰的音符,比作是“北斗七星”。北斗七星是中华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星宿,处于星空旋转的中心,群星绕其旋转,是天空的主宰和天地秩序的制定者。所以祖先们一度以北斗斗杓的旋转指向来厘定节候,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以北斗指向而确定,北斗成为天地万物化生的中心。我祖父的名讳,就是“星宿”的“宿”字,他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这些关于北斗七星的知识,就是祖父在夏夜纳凉的时候,指点着灿烂星空告诉我的。后来在一次晚会上,见到惊为天人的段燕子指挥合唱,又将其改称为“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禾雨老师的女儿段燕子,和我是同届同学,她经常在晚自习的时候去音乐教室练钢琴,令我无限地羡慕嫉妒“爱”听。我们的宿舍就在音乐教室旁边,每当听到音乐教室隐约传出琴声,我就偷偷溜出教室,去宿舍里偷听。

后来还用一块长长的硬纸板,在上面画了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一边听段燕子弹钢琴,一边兴高采烈、如痴似颠地在上面瞎弹乱按。我当时想学古典吉他,看一篇文章介绍说,《爱的罗曼斯》既是古典吉他十大名曲之一,也是一首容易上手的练习曲,就想找这首曲子来练习。找遍图书室、阅览室找不到,就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写了一张纸条,请和段燕子同班的一位女生交给她。两天后,那位女生给我拿来一份段燕子手写的乐谱,却不是六线谱的古典吉他曲《爱的罗曼斯》,而是五线谱的钢琴名曲《爱的纪念》。那些手写的灵动音符,如含苞欲放的花蕾上的晨露,像当时的段燕子一样活力四射、光彩夺目、惊为天人。我将这份乐谱夹在一个日记本里,一直保存着。我目前正在潜心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中两位个性、气质迥异的女主角花梦蝶(天才诗人、“冰火云月”四大绝代佳人中的“云美人”、彼岸七色花的主人和无上、无双灵珠的持有者)和风云燕(世界第一学府亚太大学学生会主席、六证博士、新智灵体科学研究会的创立者),就是以当年的段燕子为主要原型塑造的。只不过我把段燕子的那份手写乐谱,换成了花梦蝶的一部诗集《送你一朵七色花》,将我对应八十八个北天拱极星座的自制“钢琴”和下面将要写到的一首歌曲,换成了风云燕的一曲“灵与肉的交响”(不是真的交响乐,而是一种气象万千、波澜壮阔的以净化心灵、激发潜能、培育异能为主要目标的灵体科学实验),和一首无限循环播放、永远也唱不完听不厌的《漫长的歌谣》。在男主角阳天行(花梦蝶的父亲、风云燕的师父、“新智人类之父”)的身上,也能看到禾雨、胡继惠两位恩师的影子。我想以这种“朝圣”的方式,纪念改变、成就我一生的“贵人”们。

当时丽江师范学校的音乐课,是一门必修的主课,不像小学、初中时的“唱歌”课一样,只是出现在课表上的一门“副科”,经常被语文、数学等“主科”占用,即便偶尔上一两节,也是由老师一句一句地教唱抄写在黑板上的歌曲。丽江师范的音乐课,每个学期结束都要进行考试,“基本乐理”“音乐教学法”两门课是闭卷考试,“视唱”“练耳”两门现场考试。(“视唱”是现场抽一张考试用的简谱稿,然后边读谱边唱出来;“练耳”是听一段乐曲,然后将曲谱现场写出来。)由禾雨老师主持的考试尤其严格,当时,许多没有音乐功底的同学一听到考音乐,就像我听到要考数学一样,头大脚软胆颤心惊。我自小就受喜欢玩乐器的祖父、父亲熏陶,有一定的音乐天赋。而且非常幸运的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遇到一位音乐老师杨建林,他一直坚持在课上给我们讲基本乐理,也不管同学们听不听、能不能听懂。我估计在全班六十来个同学中,一直如饥似渴认真听讲、下课后用心复习揣摸的,就是我一人。对其他大部分同学,基本就是“对牛弹琴”。所以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就能流利地读唱难度不大的简谱,从初二下学期开始又自学五线谱,对付一般难度的音乐考试,自是不在话下。

有一天音乐课下课后,禾雨老师突然叫我留下来。我有些不安地站在课桌旁边,等着坐在那台令我艳羡不已的钢琴旁边抽烟的禾雨老师。等同学们都走后,禾雨老师才起身朝我走过来,对我说了一句“今天放学后你来我家吃晚饭”,就径自走了。我一下午忐忑不安,一直在揣摸禾雨老师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位早在我出生之前就久负盛名的音乐家,请一个十七岁的学生去家里吃饭,这是我后来写小说都不敢乱编的情节。当时,禾雨老师一家就住在师范学校的教师住宅区。当天下午放学后,我像梦游一般来到禾雨老师家,段燕子的姐姐、胡继惠老师后来的夫人段琼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禾雨老师坐在书房里,对我点了一下头,又继续抽着烟陷入沉思默想。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述说,“禾雨老师抽烟沉思的模样,令我想起鲁迅先生,只是他的唇上没有胡子。”段燕子到饭菜快上桌了才进来,她好像并不认识(或者记得)我就是那个向她要过乐谱的音乐爱好者,我也不敢对她说明。吃晚饭的时候,禾雨老师竟然给我倒了一杯酒,要我陪他一起喝(我从那以后就开始嗜酒,可能跟这杯令我终生难忘的酒不无关系)。吃完饭临走之前,禾雨老师才对我说了一句“下节音乐课之前你先把那首《你是小溪,我是小溪》抄在黑板上”,我才知道禾雨老师请我吃饭是什么意思。其实那首题为《你是小溪,我是小溪》的歌曲,是我们班一位跟我一样热爱音乐却连复杂点的简谱都读不通的同学瞎写的,写好后就兴冲冲地拿来请我“指教”,我就自以为是地“大砍大剁”地给他“斧正”了一番,几乎变成了我自己的作品,还当场哼唱给同宿舍的同学听,也不知禾雨老师怎么会知道他那些多半连最简单的简谱都读不下去、唱不出来的学生竟然能写歌曲。当天晚上,我将去禾雨老师家吃饭的事告诉了那位写歌的同学,并以班委(我当时担任班级劳动委员)的身份命令他,在下节音乐课之前将那首《你是小溪,我是小溪》抄写在黑板上。那位同学第二天早上告诉我,他昨晚上几乎通宵没睡踏实,一直迷迷糊糊地在黑板抄写那首歌。后来,是那位同学第一个打电话告诉我禾雨老师逝世的消息,我挂断电话就痛哭失声。

当天晚上,我找出十七岁那年的一个日记本,重温与恩师知遇的那些终生难忘的情节。透过模糊的泪光,看见恩师时而走到钢琴前弹出《你是小溪,我是小溪》的一段乐句,时而走到黑板前,改动《你是小溪,我是小溪》乐句中的几个音符;看见恩师从那以后,就经常讲一些绝大部分同学不可能听懂的乐理知识和创作常识,我知道那是恩师专门为我和那个竟然会写歌的同学讲的;看见后来毕业的时候在音乐教室现场考视唱和练耳,轮到我的时候,恩师瞄了我一眼,挥挥手说“你不用考了,浪费时间”……我倒满一杯酒供奉在书桌上,用吉他一遍又一遍地弹《你是小溪,我是小溪》,泪流满面……

青青子矜(后排右二为本文作者)

在与恩师禾雨知遇五年之后,我在永胜县最边远贫困的东风乡校区,再次无比幸运地知遇另外两位改变我命运的恩师。我当时担任东风中学教导主任,一天,乡教委主任到学校来找我,要我第二天跟他一起,去格克腊麻代小学接县教委的两位领导王礼贵和胡继惠。王礼贵老师是新上任的县教委主任,我当然没有见过;胡继惠老师却认识,而且拜读过他的不少作品。格克腊麻代小学,是金沙江畔东风乡与东山乡相邻的一所行政村中心校,距乡教委所在地要徒步崎岖十二个小时以上。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乡教委主任就出发,走到半道的东坪中心校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继续赶路去格克腊麻代小学。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就远远地看到从金沙江边上来三个人,一看装束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果然是王老师、胡老师和时任东山乡教委主任的徐天海老师。我从走路的步态中一眼就看出来,三人中最不能走路的,就是文质彬彬的胡老师。奇怪的是胡老师除了背了一个十多斤大包外,还带了一支汽枪,说是路上打猎玩。我暗自摇头好笑,有过连续长途跋涉经历和经验的人都知道,走路最需要带的,就是食物和水,此外随身所带的东西越少越好。特别是夏天,当人在如火骄阳下挥汗如雨昏昏沉沉上气不接下气时,就是一只野兔突然一头撞死在路边的“守株”上,你也怕是没有兴趣走过去多看一眼。我曾经有过为动员几个流失的学生回来上学而连续七天在茫茫群山中奔波的经历,有一次在半道迷了路,饿得扯林间草地上的蕨菜吃。果然,随后几天,胡老师带来的那支汽枪变成了一条扁担,一头挂着一个包,磨得我和两位乡教委主任的肩膀上起血包。

艰辛的徒步崎岖行程中,最难忘的是在东红行政村的中心校阿克机小学。那天晚上,我们在阿克机小学教师厨房中豪饮畅谈至夜半,又围着一堆老南瓜打跳狂欢。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床,就见昨夜一直在旁边添汤热菜服侍我们喝酒两位女性炊事员,一位挎着一个麻布挎包,一位提着一个大包袱,气喘吁吁地从学校下面的山道中爬上来。我问她们这么早就干什么去了,她们汉话夹杂着傈僳话地告诉我,听说我们今天要走,一大早就去村子里买鸡蛋,要送给县里面下来的两个长得又好看(一个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这么好看的男人)、说话又好听、还不嫌弃跟她们一起吃酒打跳的“大官人”。我既好笑又感动。走的时候,那两位炊事员一路把我们送出好几公里,在王老师、胡老师的一再劝说下才停下脚步。胡老师边走边频频回头挥手,我看见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直到最后那两位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们的炊事员,像两朵无名小花隐没在茫茫群山之中。

我们当天的目的地是麦叉拉中心校,从阿多八到麦叉拉一段,山高坡陡路窄。当时已是黄昏时分,胡老师眼力不好,常常要蹲下身子,用手摸索着路面帮忙,才敢一步一拖地往前走。经过两天的艰难跋涉后,终于来到了乡教委所在地。当天晚上,胡老师住在我的宿舍里,我跟另外一位同事挤一床。在我的宿舍里,胡老师偶然看到我放在书架上的一部长篇小说手稿,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王老师和胡老师回到县城后,向时任县委组织部长、宣传部长和永胜报社负责人简良开老师极力推荐我,甚至在教师大会上,都津津乐道地讲我在贫困山区学校通风漏雨、跳蚤成群、蟑螂横行、鼠来鼠往的宿舍里写长篇小说的事情。胡老师将那次难忘的经历,写成散文《远山行》在《玉龙山》杂志发表。也正是在那年,胡老师的中篇小说《苦葛坪》在《边疆文学》头条发出,短篇系列《怪鳏》(8篇)在《滇池》杂志发表,成为了永胜文学界在短时间内连续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这么多作品的令人眼红眼热的领军人物。

不久之后,我就调到永胜报社工作,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是作了一副“放眼千山无绝路,胸怀万水有波澜”的对联送给王老师和胡老师。结婚后,才知道胡老师是我妻子初中时候的语文老师。妻子告诉我,当时胡老师经常在课堂朗诵自己的作品,偶尔还吹笛子给他们听,我就想起当年我一边听段燕子弹琴、一边在自制“钢琴”上如痴如醉的情景,不由哑然失笑……

罗曼斯吉他弹唱_罗曼斯吉他谱_吉他曲爱的罗曼斯

山水相依(谢永辉 摄)

后来,胡老师调到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前身就是禾雨恩师与我知遇的丽江地区师范学校)工作,我们之间渐渐少了联系。多年前的某一天,偶然在县城街道上遇到胡老师。他告诉我,准备在县城他儿子的公寓里住一段时间,写一部题为《鬼针草》的长篇小说。大约两年后,胡老师将《鬼针草》的电子文稿通过邮箱发给我,我用了十多天时间,才将那部长篇小说的电子文稿看完。在我所读过的家乡文朋诗友的作品中,胡老师这部《鬼针草》是篇幅最宏大、卷秩最浩繁的,也是最令我震惊的。后来,这部长篇小说公开出版发行,遗憾的是,书名却改为了大而无当的《边屯》。胡老师曾希望我为他的《边屯》写一篇评论文章,但我当时正处于写作的“休眠”状态,文思频繁“短路”,连续打了几篇腹稿都不满意,只好装聋作哑躺平摆烂,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至今耿耿于怀、羞愧难当。

《边屯》公开出版发行后,我又选读了其中大部分章节,特别喜欢卷一《惊蛰》中的《汉子关正山》和卷二《乱象》中的《肖老师建房记》。读完《边屯》,我又将胡老师早年出版的小说集《横断孽缘》找出来对比阅读,用心揣摸。我后来决心写一部篇幅宏大、卷秩浩繁的长篇小说,与胡老师对我的启发和震动不无关系。无数个夜晚,每当我文思枯竭、烦躁不安的时候,就会翻开发黄的日记本,找出段燕子那份如星空的旋律般的手写乐谱,倒满禾雨老师亲手倒给我的那杯酒,弹着吉他,看见那两朵渐行渐远隐没在茫茫群山中的小花,点亮胡老师眼中深情的泪光……

星空之舞(吴雪梅 摄)

附:《你是小溪,我是小溪》歌词

贾立夫

你是小溪,我是小溪,

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

我感叹征程的坎坷,

你诉说人生的风雨,

一样的道路,一样的遭遇。

你是小溪,我是小溪,

我们永不分离。

你是小溪,我是小溪,

希望把我们连在一起。

我盼望奔腾的浪花,

你寻找灿烂的晨曦,

共同的追求,共同的开拓。

你是小溪,我是小溪,

我们携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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