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云彩后的月亮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李白《月下独酌》
《彩云追月》国语填词版
二十年前的一个中秋，一位电台的DJ来找我，希望我推荐一组与月有关的中国民乐。我认真地找了12首曲子，为了收集这些唱片，我还专门去拜访了当时上海中唱的总经理，他那收藏了太多珍贵的民乐唱片。然而，那期关于中秋的音乐专题，我的DJ朋友最后只选了一首欢乐的《彩云追月》，那是上世纪一位中国女歌手朱明瑛唱红的版本，作曲任光。填词付林：
站在白沙滩，翘首遥望，情思绵绵
何日你才能回还
波涛滚滚延绵无边，我的相思泪已干
亲人啊亲人你可听见，我轻声的呼唤
门前小树已成绿荫，何日相聚再相见
明月照窗前，一样的相思
一样的离愁，月缺尚能复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海相隔难相见
亲人啊亲人我在盼
盼望相见的明天
鸟儿倦飞也知还
盼望亲人乘归帆
……
五彩祥云，月宫仙境，翘首遥望，情思绵绵……我很喜欢这个版本。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希望朋友选用这首歌，因为12首曲子我都写了详细的注解，唯独这首，我也不知道如何说明，而且这首曲子的版本实在太多，多到很难挑选。事后，我碰到我的DJ朋友，我告诉他：我自己也不能肯定这首歌到底是谁写的曲子。它到底是现代民族音乐，还是传统广东民乐？我只是按能音乐史上通行的注解写了一段短文：
1932年，任光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任节目部主任时，他同聂耳一起，为百代国乐队写了一批民族管弦乐曲，并灌制了唱片。《彩云追月》就是其中的一首，创作于1935年。受西方音乐的影响，曲子采用了三段式结构，然而调式用的却是中国古调，原曲大量使用了各种中国传统乐器，比如琵琶、二胡、箫，甚至木鱼（传统打击乐器）。曲子一出，影响巨大，甚至被人移植到粤剧粤曲之中，填入各种版本的歌词，四处传唱。
但我知道对此有很多人是不同意的。我问朋友：你做节目时，难道没有广东听众打电话来骂娘吗？我朋友不解地看着我，反问：大过节的，谁有毛病会打电话过来骂娘？况且，这事本来是一笔糊涂账，难道你有准确答案吗？
《彩云追月》民乐版
照片：年青任光塑像
当时我也语塞了。因为我也不肯定任光是不是这首曲子的原创作者？它到底是传统广东音乐？还是加入了西方音乐的技巧、甚至探戈节奏的、改良版的中国曲调？这个其实真不好说。在著名的左翼音乐家任光生活的时代还没有版权法，况且吸收民间曲调再创作，本就是音乐创作的基本手段。为何古典音乐之父巴赫可以这么干，我们的小音乐家任光就不行？所以，有一种可能就是：《彩云追月》是由任光改编过的民族管弦乐曲。在已有的曲调基础上，留学归来的任光加入了一些西方音乐的技巧，比如三段体、模进与反复，让音乐呈现出一种民乐中并不多见的立体结构。
后来乐史研究家秦启明在编著《音乐家任光》时（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年4月初版），当中有长篇的任光年谱，年谱中指出：
1935年夏秋间，（任光）作器乐曲《彩云追月》，是为百代国乐队创作的民族管弦轻音乐曲。全曲分三个乐段，引子和乐段之间的间奏，均由探戈的伴奏音型构成，乐曲取自中国特有的五声音阶，写成富有民族特色的旋律。配器上用箫、笛和中胡、二胡进行轮奏和领奏，用琵琶、秦琴弹拨出轻盈的衬腔，又用低音二胡拨指和敲击定音木鱼进行节奏性伴奏，从而形成声部交叉和乐句的起落对答，使音乐呈示出一幅苍穹夜空、明月悠悬，万籁俱寂，彩云追逐的一派绮丽景象。此曲成为任光最受欢迎的器乐作品之一。
晚清明臣李鸿章
对此，似乎应该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广东人不同意了。我们都知道，这支中国人耳熟人详的曲子，也是一首著名粤剧唱段，它还有一个更流行的粤语版本，半个多世纪风行海内外。《彩云追月》几乎成了优美迷人的粤曲粤剧的经典标志。甚至还有官方的背书，声称：
早见于清代，李鸿章任两广总督时曾将此曲抄送大内演奏
问题是这句被很多书本、媒体、自媒体、乐迷视为权威的李鸿章抄送大内，实际上，这事根本查无对证。李鸿章到任两广总督的时间是1900年1月18日至7月17日，半年时间大搞扫黑风暴，6个月处决了6万多条人命，连派他去广东的慈禧都吓蒙圈了。他那半年都是在血雨腥风中度过，哪有什么心思听小曲？而所谓“抄送大内”，大内里可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份材料。这事比李鸿章唱《茉莉花》的著名典故还不靠谱，至少李鸿章唱《茉莉花》作为国歌（清朝无国歌）的故事，是由第三方的俄国小妹妹真实记录下来的。
作者注：李鸿章唱的确是《茉莉花》的曲调，但标题并不叫《茉莉花》，中堂大人实际是选了他老家庐剧中的旋律，他又填上了自己写的歌词，这首曲子也叫《李中堂乐》。清朝直到快结束前才有一首没流行起来的官定国歌《巩金瓯》
老广茶楼是一道迷人的风景
了解中国音乐史的人应该知道，广东粤曲的大流行始于辛亥革命之后，大约是上世纪20-40年代。广州西关十五甫的初一楼（今广州宝华路顺记冰室），开设了全市第一个曲艺茶座，供粤曲传统的失明女艺人——“师娘（瞽（gǔ）姬）”，登台演唱。这个时间显然与李鸿章到任两广总督的时间不合。就算中堂大人在血雨腥风中，听了这支“广东民间乐曲”，甚至抄送大内，奇怪的是这么好听的曲子，1900年能得到中堂大人的赏识，之后却不见流传？这似乎很难想象。出版于1916年的《弦歌必读》（丘鹤俦著），书中刊出粤剧过场谱20支，小调（即篇幅较短小的民间乐曲）25支，大调（即篇幅较大较长的民间乐曲）5支，但当中并没有《彩云追月》。难道只不过十六年时间，《彩云追月》便在广东地区失传了？黎田、黄家齐合著的《粤乐》一书算是广东地区粤乐琴谱最权威的曲集，收集了那么多粤曲竟然也没有《彩云追月》。相反，在广东粤曲粤剧大流行的上世纪30年代未，《彩云追月》才出现在粤曲与粤剧中，并大放异彩。
从这个角度讲，为何不是广东艺人借用了任光的曲子？反倒一定认为任光挪用了广东音乐? 抄送一说本就空穴来风，所谓“轻、柔、华、细、浓”的广东音乐风格，落在实处时，你真的说得清这风格是什么吗？广东音乐风格就和老广的美食一样，也是在南北融和、东西借鉴中，不断变化着。
说到底，只能说粤语版的《彩云追月》太好听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流行让它早已成为了粤曲经典。
上世纪30年代，粤曲发展到“小明星”邓曼薇时，已经不再是传统失明女士的江湖专利。而且以邓曼薇为代表的一代粤曲新人，吸收了时代曲的特点，放弃了传统粤曲使用官话古腔和假声演唱的旧规，改为直接用真声和更接地气的广东话演唱，这种被称为平喉的演唱方法，其实已经和现在人们唱流行歌曲的方法相当接近了。
“思往事，记惺忪，看灯人异，去年容（《痴云》歌词）……”，一代粤曲明星邓曼薇红颜薄名，以一首《痴云》风靡广东，还录了唱片。我想，她一定也唱过粤语版的《彩云追月》，这个版本的词曲之美令人折服。也许正是因为粤语版《彩云追月》太好听了，广东人从感情上都坚信，它本来就应该是一支粤曲：
《彩云追月》粤语版
明月究竟在哪方，白昼自潜藏
夜晚露毫茫，光辉普照世间上
漫照着平阳，又照着桥梁
皓影千家人共仰
人立晚风月照中
……
现实永远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们都喜欢喜闻乐见，我的DJ朋友说：其实没人在意真相，《彩云追月》就是个梦，凡胎的我们怎么可能脚踩祥云，去月宫吃月饼呢？！
作者注：《彩云追月》粤语版也有好几个版本，上面引用的是最流行的一个版本，也是我最喜欢版本。
《南方的新娘》，任光曲，藤浦洸词
照片：高峰三枝子
好曲不厌百回唱，真正的好曲没有国界。这首歌也流传到了日本。1943年日本作曲家、演歌之父古贺政男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首曲子，他对此曲进行了改编，并交由作词家藤浦洸填词，创作了《南の花嫁さん（《南方的新娘》），日语版原唱是当时的大明星高峰三枝子。不过，人都是虚荣的，古贺把这美妙的曲子占为了已有。《南方的新娘》在日本也很流行，大凡有点身份的女性演歌手都翻唱过这首歌。
一直到1970年前后，这首歌的作曲署名都是古贺政男。直到1972年高峰三枝子参加中日友好交流，访华期间偶然听到了《彩云追月》的旋律，她还感到非常惊讶，了解情况后，她把正确的信息带回了日本，让当时的日本人大为吃惊。不过真相就是真相，从此《南の花嫁さん》作曲一栏的署名被改成了“任光”。
这首日本版经典邓丽君也唱过。邓丽君在日本发展时，还演唱了一个《南方的新娘》的中文歌词版本——《花落几度时》。花与月是美好的象征，花月两圆其实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人生其实又有多少个花好月圆的日子
一曲好乐，却寄托着人类美好的希望
在每年中秋，我们都会忍不住地
想念，祝福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月华如水，花影如梦
梦中有你，你中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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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汪朝亲自选编审定
《我与人间闲话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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