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亲啊 请别离开我

这个世上没有谁能比他让我流下更多的泪水。

他，把我当作生命里的最爱。他，陪我一路走到今天。

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介书生。他英俊儒雅，才气过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时候，他是个聪明又顽皮的孩子。那时候，他在一家私塾学校上学。顽皮起来师生们都无可奈何。为此，他没少挨先生的打。然而，每次考试，班里的头名，总是非他莫属。先生对他又恨又爱，也就随他而去。

他长大成人后，却变得温和谦逊了，脾气好是出了名的。他和母亲成亲后，非常迁就我母亲。我母亲，曾是山寨头人的女儿，身上带有一些霸气娇蛮。偶尔发生争执的时候，父亲总是谦让于她，而且非常疼爱我母亲。有人曾笑父亲胆小怕事怕老婆，父亲就自我解嘲说：

“不是我怕她，是她不怕我啊。”

那眼里流露的，却分明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甜……

听我爷爷讲，我父亲从小就是一个爱讲究的人。土家人都住阁楼。楼上放东西，一楼是吃住的地方。然而，我父亲却偏不信那个邪，他要搬到阁楼上去住。那个小天地竟然被我父亲布置得干净整洁，还挺有书斋味道。墙上用纸糊起来，贴上他自己创作的字画。他喜爱的笛子、二胡之类乐器，也都整齐地挂在上面。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他自己用竹子做成的书架，摆满了他爱看的书籍。

许多年以前我曾随爷爷去过那房间。父亲离开那儿已久，墙上发黄的字画早已残缺不全，许多东西只留下了一些斑驳的痕迹。但是我依然从中体味到了父亲当年的那股青春风华和书生意气。

这些习惯父亲一直保存到现在。无论在哪里，他总爱将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四处弥漫着一股书香味道。

我三四岁以后，常随父亲到学校去玩。他当时在一所中学任教，好像是教语文和地理吧。父亲对我特细心，像妈妈一样精心照看我。他给我梳小辫，教我念书写字，唱歌我听。每当回忆那些时光，我眼前就会出现那样一幅画面：

傍晚的时分，吃过晚饭，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到附近的山岗上去玩。夕阳的余辉下，父亲一边坐在石头上吹笛子或拉手风琴，一边看我摇晃着小辫，在山岗上跑来跑去抓蝴蝶、采野花。我把采来的花儿插在他的头发上，父亲就微笑地看着我，一任我摆布……

我上中学后，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父亲对我的教育，是完全顺其我自然发展的。在我记忆里，我想像不出父亲打骂我的情景，因为他从未打骂过我。他总是用那双关切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的女儿。我从小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特爱看书。记得那时候，供销社里只要有了新书摆上柜台，我总是第一个去买来。若我要去买书，无论多少钱，父亲都会马上给我。几年前我去老家，在楼上还看见了一些我当年买的书籍。可是颜色发黄了，其中许多已经丢失。

中学时，我爱上了诗歌和散文。父亲每天放学后就专门辅导我一小时。他给我讲语法，讲韵律，教我欣赏古文新诗……我今天有这点写文章的爱好，也多亏了父亲当年对我的教诲啊。

高中毕业我去外地上学，是父亲把我送到学校。后来我在外地参加工作，直到接他们与我生活在一起这段时间，我与父母就是聚少离多了。这期间有我对父母的思念，但是最多的却是父母对我的牵挂！前些日子，我打开存放记念物的箱子，看见了许多保存下来的信件。其中最多的，是父亲给我的信。

我坐在地上，把那些信拿出来一封封地读。从我离开他们上学，到他们来跟我一起生活这十几年，父亲的信一直没有间断过。

殷切的关怀，谆谆的嘱咐，句句真情跃然纸上。漫长的日子走过来，信有好几捆。我边读边回味，几多温暖，几多甜蜜。我仿佛看到，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我的父亲他，一直就陪在我身边啊！看着看着，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我又想起了那些害怕失去父亲的日子，那些因惶恐而暗暗哭泣的夜晚，就像发生在昨天……

我的父亲曾是一位篮球中锋，球场上常奔跑着他矫健的身影。

然而，在我三岁多的时候，他不幸患了严重的肾炎病。千辛万苦在医院做了大手术，切除了左边的一个肾脏，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从此，篮球场上没了他的身影。因为手术，他一下子变得赢弱不堪了，头发也掉了许多……当时医生曾说过：我的父亲最多只能活十五年。

我稍长大懂事后，从妈妈口中得知了这一切，从此，我的心就一直提在嗓子眼。特别是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那时父亲已活过了十年，我把医生的预言当成了真理。每当想到慈爱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时，我就心如刀绞。但是我又怕他们看见我忧伤的样子，主要是怕他们更加难过，我就在夜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那些夜晚，每当我躺在床上，父亲与我生活的幸福画面，像电影一样不断在我眼前闪现：我骑在他脖子上一路走回家的情景；他在刚作完手术回家，一手捂着伤口，一边陪我玩耍的场面；他给我讲故事和唱歌、吹笛子的样子；他教我画画、写作的那份耐心；他给我买的花裙子；他给我梳的小辫子……

一切一切，多么美好啊！难道这么好的爸爸他很快就要离我远去了吗？我大睁着双眼，可是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变这个可怕的预言，只好无助地哭啊、哭啊……

从小到大，我哭泣时从不发出声音，而且白天里也从不吭声，所以就连妈妈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只是有一天，妈妈偶尔发现了我枕头上的斑斑泪迹，才知我夜里哭过。但是她跟我一样地无助和害怕，更没有办法阻止我的惶恐和不安。

真的，活到今天，还没有另一个人让我流过那么多的泪水。

我几乎哭了好几年，直到父亲安然度过了他手术后的十五年，我才稍微好一点。

这期间，我慢慢长大，在父母关爱的目光下，我走出了大山。

从此，无论我到什么地方出差或游玩，只要是有菩萨的地方，我都会虔诚地跪下来，烧香、叩头、给功德箱里放钱，为家人祈祷。

其中求的最多的是：保佑我的父母福体安康。我本是无神论者，但是为了他们，我愿意相信世上有神灵，相信神灵会保佑一切善良的人们，保佑我的父母能够长久地活下去。

或许是上苍看见了静儿的眼泪和诚心，或许是父亲不忍丢下他挚爱的我和妈妈，总之，他活过了十五年，活过了二十五年，直到今天，他仍然健在。

我相信是老天也作了让步吧。我的父亲，他确实是一个至善至美的好人。我父亲他平常不多言语，总是笑微微的。他工作期间，勤勤垦垦、兢兢业业，深受师生们的爱戴，受过各种表彰。他培养的学生不知有多少，许多学生参加工作多年后还专程来看他，有的给他寄来工作所在地的特产；在过节时会打电话问候他。他的同事们退休多年了，也总是对他念念不忘。时常结伴来看望他，夸他人品好，是难得一个清风廉洁的君子。

退休后，回到老家，与我母亲相依相伴。我的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村里无论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他总是最先到场，帮着张罗。全村写写画画之类的事几乎是他全包了。看他瘦弱的身子，有时一忙就是几天几夜，母亲心疼他，戏他少熬夜，但他从不听，总是毫无怨言地坚持到最后。他是一副菩萨心肠。谁家有了困难，总是最先想到他。因为他见过世面，会帮他们拿主意。差钱差物，那是只要我们家里有，他会倾囊而出。他给过不知多少困难乡亲们钱，是不用还的。他成了乡亲们的主心骨，乡亲们把他当活菩萨。

这么些年，父亲给予了我许多许多的爱。他身上折射出来的人性光辉，不断鞭策着我，鼓励着我。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我的身上能够一直保持着那份最质朴最善良的东西，都是与他人格力量的影响分不开的。

我已为人母了，在他面前，我却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儿。

每当我们在一起，他会把我当成小孩子，像我还是那个跟着他在夕阳下满山跑的小女儿一样，他高兴地给我吹笛子，拉二胡。那悠扬的声音是如此亲切，常把我带回那久远的童年……他跟我讲趣闻怡事，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乐颠颠地帮妈妈给我弄来我喜欢的各种小吃。

每当在这样的时候，我就又看到了他那熟悉的眼神，那是一种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全给我的那种眼神，是那种如果我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恨不得给我摘下来的那种眼神啊……

父亲越是爱我，我就越是怕这种幸福转瞬即逝。我一直在担心他突然离我而去的恐惧中长大。直到今天，他都七十六岁了，我还是不能接受他离我而去的可能。去年某天，我看到电视上用母亲的肾脏救活她女儿手术成功的事例。就对父亲说：

“爸，如果有一天您另一个肾脏坏了，我就把我的肾脏切一个给您换上。”父亲一听就愣住了，他知道女儿的心性，是真的做得出来的。于是，从那天起，只要有机会，他总是不停地给我讲那些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的大道理。他说：“静儿啊，能够活到今天，我已很知足了。我活下来最大的快乐，就是要看见你是平安、健康的。如果你这样作了，我会生不如死的啊！”我听了，又忍不住想流泪。

我知道，无论我怎样祈祷，怎样努力，总有一天，我的父亲他还是会离我而去。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将他永远地留住，唯有在他有生之年，我多陪陪他和妈妈。我给父亲订报纸；给他买他爱看的杂志；给他们装卫星转播天线；给他们买各个时令的新鲜水果；让儿子常给他们打电话；我常去陪他们说话；周末陪他们到处走走；怕他们冷了，给他们买最暖和的内衣，怕他们热了，给他们想办法降温……我还想在儿子考大学以后，带他们去北京及各地游玩……

（可恨的“非典”，你快点离开吧，让我在他们有生之年实现这个愿望啊！）我想，只有这样，才能在他们离开我的那一天，我的心会稍许安宁一点。

几十年来，有许多人曾让我哭过，但是，我为父亲流下的泪水最多。我的父亲，他不仅给了我生命，他不仅教给了我许多知识，最重要的是，他教育了我怎样做一个诚实善良有道德的人。从我出生到现在，时时刻刻，他对我的爱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我相信，无论世事如何沧桑变幻，唯有这样的爱是永恒的。

父亲啊，女儿有您真幸福。女儿要把您留住，别离开我啊！

（文中静儿是紫檀乳名）

父亲年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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