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

刚上小学时,我还跟随母亲在农村生活。每到夏天,父亲便会接我去城里过暑假。父亲其实也是农村孩子,自小家境贫寒,幸运的是他考进了技工学校,毕业后,捧上了“铁饭碗”,成了城里人。

天长日高,暑热炎炎,上班的父亲中午必得午休,他也逼着我睡一会儿。而我贪玩,不愿睡,父亲便教我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父亲一句一句耐心地教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阳光白花花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外蝉声高一声,低一声,嘈切嘶鸣,父亲摇着蒲扇,凉风一阵一阵扇过来,不知不觉,我迷迷糊糊睡去。

一个暑假过去,父亲教会了我好几首歌,《妈妈的吻》《妹妹找哥泪花流》,都是那时在年轻人中风靡一时的歌曲。我也学得似模似样,回老家唱给大家听,邻居的一位婶婶一边听我唱《妈妈的吻》,一边用手背抹眼泪。直到现在,父亲低沉温厚的嗓音还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他青春的印记。

后来,父亲生了一场大病,退居二线。我和哥哥、母亲跟随父亲寄居城里,成了根在农村的半个城里人。父亲微薄的工资要养全家四口人,生活日益艰辛。母亲四处打零工帮补家里的开销,大多时候煮饭的任务就落在父亲身上。父亲擀面条、包饺子、烙饼,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面食,妥妥就是一个优秀的白案师傅。耍弄起厨刀也毫不逊色。手速又稳又快,只见刀锋闪光,“唰唰唰”几下,将咸菜、土豆、萝卜切得细如发丝、均匀齐整。油锅正冒着烟,菜“哗”地一下下了锅,翻炒两下就成了美味佳肴。

只是,我很少再听到父亲唱歌。偶尔,我从抽屉角落里翻出只旧口琴,他会接过去,仔细擦擦上面的灰尘,含在嘴里吹几声,却音阶生涩,曲不成调,又收进抽屉。有时闲下来,他也会拿起我的吉他摸索着拨弄几下,又放下。那瞬间,我明白了他内心的纠结和冲突,似乎有个声音总在对他说:“该上班了,该做饭了……”音乐生活对父亲来说,实在太过于奢华。

其实我并不记得父亲会什么乐器,但母亲说过,父亲会简谱,会吹笛子、拉二胡,还能自己动手削竹笛。他用蟒皮蒙琴箱,用马尾做弓子,让二胡的音色更加明亮。父亲的青春形象,该是一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文艺青年的标准样子。我也曾无意中翻到父亲一个包着暗红塑料封皮的手抄本,里面用蓝色钢笔抄满了一首首诗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蓝色的钢笔字已悄然褪色,而在字里行间,我仍能看到父亲曾经鼓涨着风,高高扬起的帆,闪着光的梦想。

原来父亲会这么多乐器!我欣喜中又暗暗惊讶,我希望父亲能找回他本该拥有的音乐生活。说来惭愧,也只是到了父亲退休后,我才想到给他买一把曲胡。他常常坐在阳台,对着曲谱咿咿呀呀地拉。父亲挥动弓子,手指在弦上快速移动,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不是在拉弦,而是在一针一线,缝补早些年破碎的东西。古稀之年的父亲,眼睛变得越来越混浊,但拉起二胡时,他的眼里顿时神采烁然,仿佛找回了年轻的岁月。

有朋友说父亲是个“内秀”的人,竟跟多年后同事对我的说法一样。“内秀”这个词听起来多少有点惋惜的意思,就像人常说:“啧啧,可惜了一根好苗子。”正如同可惜一颗永远藏在蚌里的珍珠,或者痴等一个迟迟不来的春天。我从来没有想过“内秀”这个词会同时用到父亲与我的身上。多年后,想起父亲教我唱童谣的那些午后,我懵懵懂懂悟到了什么。

有时我会想,生命之旅恰如一朵花开落的过程。一粒粒洁白的花朵在黑暗的荒原上列成一条条小径,当一朵花慢慢凋谢,会将自己的芬芳和光彩传递给下一朵,人们沿着这样的小径走向无尽的时空。

“父亲是个内秀的人”,朋友的评价,于我,却是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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