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传说李謩得到友人以村舍烟竹制成的一支笛,坚如铁石,在某个月夜泛舟时吹起,岸上有位陌生人闻声呼唤他。等此人上船后,陌生人借用了李暮的竹笛,吹出世间罕有的精妙之声,仿佛山石闻声可裂。

1.汉唐之音 羌笛杨柳中的关山寒月

屈原的弟子宋玉写过一篇《笛赋》,其中用典与故事,多半杜撰。那个年代,从字形上研究更可能是《篴赋》,我们不去追究字字珠玑的赋文所描述的篴究竟是横吹还是竖吹,是洞箫还是笛,只需要花点安静的时间,沿着作者精绝的描绘,去感受乐师严春、子午在落日西沉时吹笛的场景。

师旷

他们手中的笛,与师旷的笛可谓一对雌雄笛。师旷在衡山之阳的茂林,发现了雄竹,宋意送别荆轲,在易水上得到雌竹,于是借王尔、公输班这样的能匠妙手,将竹材制成笛。

“延长颈,奋玉手,摛朱唇,曜皓齿,赪颜臻,玉貌起,吟清商,追流徵,歌《伐檀》,号孤子,发久转,舒积郁。”

他们的吹奏姿态风雅无双,技巧亦是高超绝纶。吹至愁怨时,如永不得见的相思,直刺人心之痛,堪比亲人早亡,生离死别;吹至激越时,又如青云扶摇直上九霄;吹至慷慨时,如壮士失志。

一根竹管能吹出千丝万缕、千差万别的情感,奔涌时如大海,柔婉时若流水,壮士一去不返的满腔悲壮,化做气流在竹腔交汇,自音孔而出,宋玉最后感叹雅笛正声,善若贤士,可安心隐志,清和长久。

岷江上游发现的最古老的四孔羌笛,由鹰腿骨制成(图片来源:中国国家地理网)

张骞通西域之后,胡人的羌笛随着背上铺有波斯毯子的骆驼、马背上的乐队一起热热闹闹而来。乐人们一路弹着琵琶,吹着笛子,踏歌而行,西域之声如狂风潮浪,一夜之间改变了大汉天子殿堂上的风景。本来对先秦古乐渐已淡漠的人们,随即欢快地接受了彼时最时髦的羌中横笛,而古制籥、篪、篴,被遗忘得更快了。

汉代四百年,被战火破坏的土地被重新整合,人们翻动土壤,撒下种子,收获新的庄稼。而羌笛到来的时候,正是借助外来文明重新建构思想秩序之时。西汉末年,中国古笛已与胡人羌笛完全融合,传统更生,记忆刷新,新的历史便从羌笛开始。

汉代始兴的鼓吹乐和横吹乐,排箫和建鼓为鼓吹,笳和角的组合为横吹,吹奏乐器中横笛也不可少。汉乐府“丝竹更相合,执节而歌”的相和歌,配乐丝竹是箫、笛、笙、竽、琵琶、瑟、箜篌、筑,节是节鼓。

乐人唱着来自民间巷陌的歌辞,“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江南》)“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悲歌》),还有叙事歌《焦仲卿妻》、《陌上桑》等,它们借用先秦楚歌一人唱余人和的形式,在宫廷里天子举行的宴饮上表演。

鱼戏莲叶间(图源网络)

殿阁中响起的是庶民之乐,唱道的是寻常人情。有歌舞、器乐和表演的是相和大曲,曲之前表演的歌诗为艳,主要歌唱的部分是曲,每一个歌唱段落之间的纯音乐间奏是解,大曲高潮部分为趋,又名乱,曲终阙尽之时,众音毕会,沸沸扬扬进入尾声。

汉代音乐艺术以平实自然又自由舒展的风格接替了先秦的钟磬之乐,巫舞被来自八方的民间舞蹈取代,《巾舞》、《铎舞》、《盘鼓舞》、《巴渝舞》……它们都需要笛这样富有生机的新型乐器配合新编歌舞。

汉武帝时期,曾有一条装饰着龙首与凤盖华旗的大船,载着美艳的乐伎在上林苑的昆明池中游乐,她们唱着《濯歌》,伴着欢快悠扬的鼓吹乐,天子刘彻并不与这些鼓吹伎女同船作乐,而是极风雅地在池中修造的豫章观上隔水欣赏,不亦乐乎。

胡乐如天外飞音,是汉代至唐代宫廷音乐中最富华彩的一道装饰,它们和中原文明融合后,演化为别致的汉家之声。

宫廷乐师李延年根据张骞带回的胡曲《摩珂兜勒》改编了二十八支新曲,其中《关山月》、《梅花落》、《折杨柳》三支是笛曲。它们凄清婉转,饱含思乡之情,一代代传下来,唐人不少描写羌中横笛的诗词,总与这三首名曲所象征的家国悲愁有关。

边塞的征人,身处万仞山间,人似孤城,关山寒月,雪拂梅落,长堤春柳,是唐诗中关于羌笛出现最多的意象。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在《凉州词》中悲叹:“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昌龄《从军行》有“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文士思乡听玉笛,在长安、洛阳城中的水榭楼台之上,李白无意间听到《折杨柳》,不禁发问:“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宋之问的《咏笛》诗至少有四处引用,“羌笛写龙声,长吟入夜清。关山孤月下,来向陇头鸣。逐吹梅花落,含春柳色惊。行观向子赋,坐忆旧邻情。”前三处是这三支笛曲,最后一句引用的是晋人向秀的《思旧赋》。

竹林七贤

昔日竹林七贤的向秀,在某个薄冰冬日,偶然路过嵇康故宅,彼时这位擅理丝竹的好友已不在人世,忽听邻家有人在吹笛,音声慷慨悲绝,似白鸟啼号划过灰天,不禁感忆嵇康当年临当就命时,一曲广陵散辞世的绝然豪气。

诗人写笛音,常常因“偶听”、“忽闻”产生激烈的感怀。向秀《思旧赋》的诞生,完全因为“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站在故友的空庐前,心中激荡起愤懑,正是这突然而至的悲凉笛音,来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下子刺痛了向秀,令他毫不犹豫“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提笔挥成这篇千古名赋。

唐代以前,笛箫不分,至唐朝,乐人刘系在竹笛的吹孔与指孔之间增开一孔,从竹管内壁取出薄薄的笛膜,贴在这个孔上,令笛音更清亮,拥有前所未有的穿越力,笛终于成型。此时,笛箫概念基本分开,横吹为笛,竖吹为箫。

唐代笛种繁多,《十部乐》中燕乐有长笛、短笛,龟兹乐中使用横笛,高丽乐中使用义觜笛,还有中管笛、七星管笛、玉笛、铁笛……不下二十多种,制笛的材料,有苦竹、紫竹、斑竹、玉屏竹、白竹等竹材,还有玉、铁、铜、瓷。华夏之音也传至西域,李白有诗云:“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

这里有一个典故《梅花落》,诗中以玉笛吹之,此曲拟风雪吹落梅花的美妙姿态。宋人杨亿有首《少年游》,借用了南朝宋武帝时期的寿阳公主关于梅花妆的典故,可用来解读这支笛曲的神妙。

江南节物,水昏云淡,飞雪满前村。千寻翠岭,一枝芳艳,迢递寄归人。寿阳妆罢,冰姿玉态,的的写天真。等闲风雨又纷纷,更忍向、笛中闻。

当年公主在含章殿的檐下睡着,醒来发现梅花落在额头,留下淡淡的红梅印拂试不去,引来宫中佳丽争相往额头上贴梅花妆。词中一句“的的写天真”道出梅花飘落的随机天然、“的的天真”之美。

美就美在偶然,谁也未曾料到,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风吹花落,花并不知道落在哪里,在哪一个瞬间落下,与花相遇的人,也并不知道撞上了这个瞬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唐玄宗爱笛,奉它为八音之领袖,曾作笛曲《紫云回》,源自神游月宫,曲成之后,令太常将曲谱刻石为记。当时的吹笛高手李謩还是个翩翩少年,他偷偷学到此曲,故意在圣上能经过的地方吹奏,令玄宗惊为天人,将李謩召入梨园法部,从此声名鹊起,独步长安。

开元年间,宜春院的内人许和子是著名歌唱家,玄宗赞她“歌直千金”,她或许是那个时代嗓音最亮的花腔女高音,相传每逢高秋朗月,她在殿阁高台之上为圣上歌唱,清喉婉转,声音直传九陌,圣上有一回独召李謩为她的演唱伴奏,如凤鸣龙吟的笛声,直追清远嘹亮的歌声,高音飚得惊天动地,最后曲终管裂。

唐,跪坐奏乐陶俑。

曲终管裂,有一个词形容格外奇巧——“穿云裂石”。传说李謩得到友人以村舍烟竹制成的一支笛,坚如铁石,在某个月夜泛舟时吹起,岸上有位陌生人闻声呼唤他。等此人上船后,陌生人借用了李暮的竹笛,吹出世间罕有的精妙之声,仿佛山石闻声可裂。等他吹到入破之时,笛身应指粉碎,李謩还未回过神来,此人已不知去向,人们惊叹,以为是水中蛟龙的化身。

晚唐卢肇撰写的志怪小说集《逸史》中,这个故事被改编得更加玄秘,那位世外高人被描述成久居田野荒屋的独孤老人,在李謩已吹得曲惊四座时,老人并无半点赞赏之意,“你的《凉州》里有夷狄之气。” 李謩略惊讶,“师傅正是龟兹人。”老人在一边不动声色静静地听,点出他的失误“第十三叠误入水调”,并拿起他的笛子示范。

“吹到入破时,笛子便会裂,你不会吝惜吧?”老人表情枯寂地发问。

“不敢。”李謩答。

老人吹到入破,笛子果然裂了。

安史之乱后,李謩离开宫廷,流落民间,王建有诗云:“梨园弟子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说的便是他传奇的一生。贞元初年,诗人韦应物夜泊灵璧驿,听见有人吹笛,风格酷似李謩,问及此人,名曰许云封,竟是李謩的外孙。

谈起梨园法部的往事,犹记得天宝十四年六月杨贵妃寿筵上,奏新曲,正逢南海进贡荔枝,新曲便得名《荔枝香》,顷时左右一片欢呼,声动骊山。不久安禄山造反,此后李謩乱世漂荡四十载。韦应物取出怀中一旧笛,疑是李謩旧物,云封说:“良竹在云梦泽的南岸,柯亭之下,今年七月十五前栽种,明年七月十五前截竹,过期不伐声音会闷窒,未到日子伐下,声音会浮,外泽中干,受气不全则竹夭。”又指出此竹是夭竹,承受不了高绝的音部,遇至音必破,故并非外祖物的遗赠。

云封持笛吹起《六州遍》,一遍未完,笛子就从中间划然裂开。

笛子吹破,有两种情况,一是吹到该破时的天然功成,曲终笛破的天涯尽处,另一种则是竹材有恙,在不该破的时候破,看一眼便可准确预见两种笛破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云封在笛艺上,显然已经青出于蓝。

2.穿云裂石 笛在明月楼

苏东坡认为“穿云裂石”是吹笛的最高境界,并将此境界融入道家,“安得道人携笛去,一声吹裂翠崖冈。”(《同柳子玉游鹤林招隐醉归呈景纯》)

另有一次,宋元丰七年冬天,苏东坡路过临淮,遇见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湛然先生,看上去宛如二三十岁的人,先生善吹铁笛,东坡在《水龙吟》序中记述了这次神奇的相遇,并称他的吹奏“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声。”

他特意作一首《水龙吟》,被后世认为是宋人咏笛之冠。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剪,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晴云梦,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援,知孤负、秋多少。闻道岭南太守,援堂深、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微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秒。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

宋人倚声填词,笛谱又是词谱,这首《水龙吟》便是倚声填词的佳例。宋人著名的笛曲填词还有:秦观的《兰陵王》、林逋的《霜天晓角》、刘长卿的《谪仙怨》、黄庭坚的《鼓笛令》、周邦彦的《月下笛》……

月下吹笛

宋代民间音乐更盛,各类笛的品种层出不穷,在宫内,鼓吹、教坊、燕乐等各个部门都设笛部,且出现类似叉手笛这样的雅乐用笛,它演奏时须双手交叉,又名拱辰管,不过雅乐已经不盛,很快这个笛种也就消失了。《工尺谱》还记录了官笛、夏笛、小孤笛等新奇的笛种,教坊里专门设笛色,北宋是龙笛色,南宋是笛色。

宋淳熙年间,德寿宫的龙笛色多达四十名,每逢中秋或月夜,便有龙笛独奏,宋代宫廷的教坊会在民间演出,这里的龙笛便是在民间瓦舍中的“清乐”表演,它有龙笛齐吹或独奏,也可与方响、拍板、笙等乐器的合奏。《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提到这个场景时说“声闻于人间,真清乐也。”

龙首笛,与龙笛有区别,龙笛是笛身装饰龙纹,龙首笛则是象形笛,整只笛身状若一条龙,一端雕龙首,也有的雕龙尾。今天在民间有些地方还能看见。建于北宋太祖开宝七年的开封繁塔,当时称兴应寺塔,1983年繁塔修复时,发现二层塔心室有二十尊砖雕佛龛,每尊内雕一位头戴宝冠,颈饰璎珞、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的佛伎,从装饰和砖雕来看,应属佛教密宗。乐器有排箫、笙、琵琶、龙首笛、拍板、觱篥等十二种乐器,司龙首笛的佛伎面容祥和,略带微笑,她的手正横持笛身,嘴微微蹙起,正在吹奏,头部位置的龛壁上雕有一圈佛光,似妙音菩萨。

说唱、百戏、歌舞散乐、戏曲,笛音精微清妙,又灵活轻便,且能适应各种新的变化,发展得格外活色生香。元明清三代,杂剧与戏曲的时代,笛在这样的环境下得以一直发展。

昆曲里的曲笛,格外值得品味,笛师全凭气息的控制,既不盖过唱腔,又不压抑自身,舒展自如,似连似断,若有若无,在虚虚实实之间,与行丝游长的水磨腔配合得天衣无缝。

从上古到现代,数千年来,与笛同台的搭档消失了许多,它自己也几经变化,所幸基本形制依然保存着。福建南音里,上四管分洞箫和品管,品管即横笛,它们分别与二弦、琵琶、三弦、拍板组成近似唐宋士族家蓄的小型乐队,演奏延袭自唐宋流传下来的法曲、大曲、佛曲及宋词慢唱,形式呢,依然是“丝竹相合,执节者歌”。

虽然如神迹般穿云裂石的奇景不复再现,不过身在闹杂的都市,听见清悠笛曲,依然如置身“芦花深入泊孤舟”的秋水岸,体会“笛在明月楼”的疏朗。它属于慢腾腾的辰光,写意的水墨画,千里江烟的寒色,属于月明风袅,风又恰好吹落了梅花的那些个瞬间。(编辑整理:李大白)

《古乐之美》 苏泓月 人民音乐出版社 2016.1

作者简介

苏泓月,学者、作家。已出版作品:长篇小说《盗国》,长篇传记小说《问君此去几时还—李叔同传》,中国古代乐器名物考《古乐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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