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宋词的那一场风花雪月
——徐晋如《长相思》新书发布会后有感
今天参加徐晋如老师的新书发布会，《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会上有访谈，有对话，有互动，有吟诵，有昆曲，有现代唱法，唱念做打，一应俱全，形式内容之丰富多彩，为我参加此类活动以来所仅见。
这情景，令我回想起我与宋词之间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
在中国，向来宋词与唐诗并称，但实际上，唐诗的人气却要比宋词旺得多。当孩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妈妈就在旁边念叨“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是唐诗；孩子刚刚学会说话，几乎与此同时就会背“锄禾日当午”了，这还是唐诗。第一次读宋词得到什么时候？“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时候已经是十多岁的初中生了。
所以我有种感觉，唐诗是锦衣，宋词是布衣。这或许跟唐宋这两个朝代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有关系。唐朝大气，开放，张扬，富丽堂皇，富有侵略性；宋朝则更注重细节，内敛，低调，保守，讲究生活品质。唐朝是强者，令人羡慕；宋朝则更像一个弱者，让人同情。
唐诗读起来令人豪气干云天，“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唐诗里有句著名的“反战”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你看它的前句，“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还是满满的“正能量”。就连读起来软玉温香的闺阁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看到没？还是跟征伐有关，让人的同情心欲扬又止。
宋词却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格。宋词中最著名的一阕战地词，《渔家傲· 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看到没？在弥漫全词的萧杀之气后面，背景音乐是世界著名的萨克斯曲——“回家”，只可惜“归无计”，由此而来的是“人不寐”，掬下一把“征夫泪”。须知此词作者范仲淹，还是北宋时期威震边疆的主战派将领。
可见，唐诗更看重环境和氛围，宋词则更偏向于“境由心生”，以我心观照世界。纵使大名鼎鼎的岳穆武，台上高歌《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背后犹吟《小重山》，半夜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感叹自己“白首为功名”，而现在已是“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又是一个“归无计”。
宋词的巅峰是苏东坡。此老在赤壁怀古时是何等的风流倜傥？在密州出猎时是何等的雄姿英发？然而安静时，心底里，他又是怎么想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名利场上“持节云中”的欲望、“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终究抵不过内心对自己的召唤，最终他发现自己最想要的是我有我身，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从此穷困潦倒，“江海寄余生”。
一言以蔽之，与唐诗相比，宋词更注重作者自己的内心，更关心人生，更加人性化。可以说这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但同时这其中也有历史的因素——因为在唐朝的大多数时期，它都是一个强盛的朝代；而宋朝的大多数时候，在军事上它是孱弱的，北方强邻先有辽后有金，对它轮番侵袭并最终导致它亡国，然而民间的富庶与社会经济的繁荣，却让中上阶层有条件过上优裕的生活，而正是这种长期保持有强敌压境的状态，让宋朝的文人士大夫过着身处优渥却内心压抑的生活，形成了一种目光向内、追求内心平衡的生存状态。我甚至认为这也是有宋一代理学、心学盛行的原因。
所以，尽管不如唐诗大气磅礴，宋词却以细致入微见长，更容易打动人，更容易在内心深处引发我们的共鸣。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好多回被宋词感动的场景。其中有一次是读到苏东坡《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是一个安静的冬夜，寥寥数十字，那种凄凉，那种牵挂，把拥被夜读的我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曾经无数次静心聆听安雯演唱的《月满西楼》，李清照写的歌词，美到无与伦比，再加上苏越的谱曲，安雯的演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简直足以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还记得有一年，当时我在深圳某公司做管理工作，快过年的时候，接手了几个民工讨薪问题的处理。当我走到那个工地，看到一截断壁上，用红砖碴粗重地写着一首完整的《渔家傲· 秋思》，优美的行书，笔力雄健。我想，这几个民工当中，一定有一个和我一样爱好宋词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困顿，有家不能回？而我，原本不也应该跟他一样的命运吗？因为有了由宋词勾起来的这样一份同情和悲悯之心，我很快就把欠薪问题解决了——虽然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当中到底是谁在工棚上写下了那首渔家傲。
我曾经有一个想法，把那些已经谱上了现代曲谱的经典宋词，借助现代化的音响灯光舞台效果，以“演唱—朗诵—演唱”的方式，把演唱和朗诵这两种艺术形式有机地结合起来，编排出一台以宋词为主题的晚会，名字就叫“饕餮宋宴——经典宋词吟诵演唱会”。如果试演成功的话，这个演唱会不但对激活宋词有好处，而且还有很大的商演价值。
据我所知，很多宋词都是已经被谱曲并广泛传唱的了，比如刚才提到的安雯的《月满西楼》、王霏的《明月几时有》、费玉清的《虞美人》、杨洪基的《满江红》、群星演绎的《钗头凤》等，甚至连冷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也被宋祖英演唱过。台湾的邓丽君当年也演唱过不少宋词名曲。今天会后与晋如交谈，得知宋词有古曲存留至今的，还有一百八十多首，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更应该好好挖掘，早日推上舞台。
那年我还在北大深圳研究生院就学，当我把这个创意提出来之后，很遗憾并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最终未能实行。后来大家集体拿主意，《宋词之夜》演变成了《北大文化之夜——唐诗宋词经典名篇吟诵会》，再后来，又演变成了春季的《人间四月天》和秋季的《但愿人长久》，前者专注现代诗歌，后者专注唐诗宋词，一直持续至今。
于是，我与宋词之间的一场风花雪月，就这样无疾而终。
但我至今没有死心。我一直在期盼着，心中那一场华丽的《宋词之夜》，终有一天，会在中国的舞台上演出。
2016/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