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音琴存在不过百年，发明后没几年就已经被用到了爵士乐当中，它的声音纹理是特别显眼的。严肃音乐中少有可以演绎多种音高的打击乐器，就凭这一点它就已经和编钟一档了。而所谓颤音之琴的得名，全仰赖着金属弹片底下通联的共鸣管，将敲击制造的回声进行可控的发酵，终了又运用踏板来控制回声的启停，声效忽明忽暗，声音时远时近。奇妙的机巧！
我心目中爵士乐历史上能够称得上是绝对伟大的颤音琴乐手只有四位，他们都在各自风光的历史时期奉献着叫人筋化骨酥的演出。颤音琴艺术从它诞生之时起就与爵士乐艺术一同发展，在这门乐器的潜能被逐渐挖掘出来的过程当中，时代的烙印也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乐手的审美。
Lionel Hampton
1936年，摇摆乐之王Benny Goodman的一次纽约巡演邀请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乐手Hampton客串演出，这个可以操作爵士鼓、钢琴和颤音琴的多功能乐手后来跟随着Goodman的大乐团名声鹊起。多年以后，Hampton领导的大乐团重出江湖，摇摆乐血液中富有激情、欢悦的气质就再也拆卸不下来了。后人的颤音琴专辑加一柄小号都显得十分吵闹，在Hampton这里却可以驾驭一个长号组。
Mr. PCLionel Hampton - I Wish You Love, Vol 4
因为时代过于久远，辉煌时期的Goodman乐团的渣音质让细节的可听辨度大打折扣，我不做推荐，先拿出一首他摇摆风很强的好音质作品来说事(这首的曲风应该是Bebop)。这样令人耳畔生风的感觉就是颤音琴的最初模样了，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惊喜的。原曾想，两个鼓槌顶天了比不上钢琴十指的灵动，但音色上的绝对碾压让之后进入的钢琴Solo显得相当笨拙。
如果追溯颤音琴艺术的先河，真正做出名堂的初代目一定是Hampton没跑。甚至我个人以为，站在他肩膀上的那些后来者的确沿袭到过他的“形”并做出了自己独特的名堂，但Hampton的“意”可能很少人洞悉，更不必说发扬光大了。如果把乐器的精髓用一个字形容，长号是“滑”，颤音琴就是“落”。Hampton惯用三连音来演绎下行音阶，即使即兴有所欠缺，但是对于乐器的特色凸显是高水平的。相比于后来者，他的落槌即使速疾也不曾凌乱，重音也不在语句当中忽然应用，簌簌落落如泉水叮咚，这种美感是现象级的。
I Wish You LoveLionel Hampton - I Wish You Love, Vol 4
听这首慢一些的曲子，“落”的精髓就更加明显了。Hampton有个手癖，他擅用的装饰音时常会出现在音符后面，而且是轻敲同一个音，时间紧凑得听起来像是一次回音，时间差把握得刚刚好，好似这个音掉在地上弹起来又落回去的感觉。这也许不是很难的操作，但这太迷人了！其他哪个乐器能做到类似的事情呢？我想不出。“落”的艺术后人有之，但或多或少没了Hampton的意味，我挺怀念这个初代目的。
Milt Jackson
1939年，十六岁的Milt听到了Goodman巡演专辑中Hampton操刀的颤音琴，为之折服并终身入坑。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爵士乐革命家”收之麾下，时令1945年，Bebop破土而出的年代。我想你已经猜到，他已经和Charlie Parker Dizzy Gillespie这些伟大的名字并排在了一起。但显然Milt的审美不是他弹得多快多难，多与天公试比高的决心，反而满满地从Blues当中斟出了属于自己的那碗一辈子都喝不腻的老酒。
Bags' GrooveMiles Davis With The Modern Jazz Quartet - Bags' Groove(Remastered)
我以为Milt的巅峰还是在Hard bop时期的作品。首推的就是以他的绰号“Bags”(因眼袋大得名)命名的Bags' Groove。1954年这首曲子最出名的版本录制阵容可以用豪华来形容Miles Davis Thelonious Monk Percy Heath Kenny Clarke。这里不得不提到Monk作为钢琴的重要性，他真是个天才。私以为钢琴和颤音琴总是有种相爱相杀的感觉，都可以提供和弦以致角色有时重叠，又经常会在旋律即兴上互戗，曲子听起来是有些混乱的。但Monk素有留白之王的美誉(笔者封给他的)，不拿你Solo时分的一针一线，这个优秀品质让颤音琴拥有了很大的舞台。
蓝调音阶是Milt的杀手锏，听他的颤音琴经常听着听着就觉得这个曲子忽然就蓝了。他有点像爵士吉他里面的Grant Green。你在上面的那个现场里都会觉得Miles的小号都实在是掉了队。或者你再来听听下面一首和Wes Montgomery的合作，那真是蓝色的海洋。
Stairway To The StarsWes Montgomery;Milt Jackson - Wes Montgomery Plays For Lovers
事实上我对Milt比较出名的两张专辑体验都一般。一张是1956年他效力The Modern Jazz Quartet期间的专辑Fontessa，在这张专辑中颤音琴作为主要旋律乐器个人认为并没有把场面撑起来，再加上钢琴的水平太差，凉凉。还有就是他和John Coltrane的那张Bags & Trane，俩人好像都在向对方音乐风格的舒适区上靠拢，结果就是不伦不类，本身就不是一路人强行凑局。
Bobby Hutcherson
1953年，十二岁的Hutcherson听到了Milt操刀颤音琴与Monk合作的Bemsha Swing，为之折服并终身入坑(熟悉的故事，令人泪目的代代相传，好像没被什么名现场激励过都不敢称大师了)。后来，这个罕有的天才被Blue Note厂牌收为“御用颤音琴师”，为厂牌下的许多著名作品添砖加瓦，在一些名作中的酱油打得快把自己打成了主角。
世人是这么理解Hutcherson的，说Hutcherson之于Milt就如同Coltrane之于Parker。我赞同。他的颤音琴不再是拿什么音符做文章，有的时候可能也不能说它是旋律，他用的是织体。这个审美依旧是起源于他所处的时代，是各种乐器潜能被野蛮挖掘的60年代，此时的世界已经是Post-bop和Avant-garde的天下了。究竟颤音琴是否真的适合把自己打造成时代需要的样子我暂且打一个问号，但Hutcherson的逆天表现实在让我无法忽视，那是很伟大的成就。
Dialogue(Rudy Van Gelder 24Bit Mastering)Bobby Hutcherson - Dialogue (The Rudy Van Gelder Edition)
Hutcherson最有名的一张专辑是Dialogue，那是Andrew Hill的手笔，先锋性我就不谈了。Hutcherson的音色是有些不同的，他擅用共鸣管来制造诡异气氛，再披上艰涩的先锋爵士外衣，经常会冒出类似鬼片的那种声效。我所理解爵士乐的先锋性探索，由Post-bop起就是逐渐洗掉黑人元素的旅程，不是说黑人的审美是亟需被祛除的，而是音乐发展到了一定程度需要注入更多普适性的东西，让这门艺术逐渐靠近真理。
Hat And Beard(Rudy Van Gelder Edition)Eric Dolphy - Out To Lunch
颤音琴独一无二的音色在任何酱油局中总是特别显眼。先锋爵士的巅峰之作Out to Lunch!中，钢琴直接被取缔，颤音琴与鼓的二重奏在Eric Dolphy裂帛一样的萨克斯沆瀣一气之后显得是那么的隽永，我个人认为这一段落是颤音琴历史上的最佳瞬间。
还有就是，推荐掌握科学上网技术的朋友去油管看一下1999年的Baltica爵士音乐节现场，Milt和Hutcherson两台颤音琴同场battle的盛况，二人的落槌就像是行书VS草书，神仙打架。
Gary Burton
这次的故事倒不太一样，Burton自称是在钢琴大师Bill Evans的激励下为颤音琴奋斗终身的。他在融合爵士上的贡献帮助颤音琴艺术完美地覆盖了爵士乐从1930s至今的全部发展史，让我这样的强迫症患者感到无比舒适。Burton又开创性地将手持四把鼓槌演奏变成常规操作，大大地提升了颤音琴作为旋律乐器和伴奏乐器无缝衔接的流畅度，为后世的颤音琴演奏启发深远。
Senor Mouse - Gary Burton
钢琴与颤音琴的相爱相杀阻止不了Burton与Chick Corea绵延四十年的二重奏合作。这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个搭配，我只推一张二人合作的巅峰专辑Crystal Silence。我有这样一个感觉，ECM厂牌有一个好，归集起来的这些艺术家啊，随便两个人拉出来临时配对都是极搭的。但反倒我最喜欢这张专辑的第一首曲子，硬朗的速度和绝妙的搭配比后面的那些软面条更加让人兴奋，我甚至在他的快速音阶中听出了一丝Hampton的手活。它是非常饱满的一个作品，Corea用自己规整的Block Chord给到了节拍的hint，这个设计完全托起了Burton的跃动，不争不抢。
而到了柔美澄澈的专辑同名曲，钢琴位让我产生了“不娇喘的Keith Jarrett”降临的幻觉，这就是ECM啊！犹记得当年初涉这个厂牌的时候，我就是听着下面这首曲子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流着泪失眠，这件事是真的。两种乐器亦雄亦雌，颤音琴充当伴奏乐器的段落那种大隐隐于无形的感觉，好像只存在持续的颤音而没有击打的痕迹，反之亦然。现在听来我都无法自拔，虽然它偏离了我所沉迷的爵士乐风格，但嘴再硬还是败给了身体的诚实。
Crystal Silence - Gary Burton
走笔至此，颤音琴大师的名单在我这里就已经截止了。四位风格迥异的乐手在颤音琴这样小众的领域努力耕耘，即便看起来对爵士乐发展少有划时代的贡献，但他们创造的可能性却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爵士乐手砥砺前行。小众有小众的魅力和乐趣，相信作为爵士乐迷的你也一定心领神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