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时值清明，正午时分，继在去年平安夜发行《止止安》之《平安夜》（数字版）后，窦唯新成立组合“朝简”在QQ音乐上线《后 疫》，言曰“用乐音记录这次疫情世界家国氛围……”
《止止安》系列从《平安夜》到《后 疫》，再到尚待公开的《无 疫》，单窥曲名，可以猜料均为应时应节应景而作。只是在2020年的疫情时局之下，相对于按计划平静面世的《平安夜》，《后 疫》和《无 疫》的诞生更像个意料之中的意外。
意外当然归因于这次猝不及防又来势汹汹、足以载入全球史册的新冠疫情，它的影响力不分种族性别、不分贫富贵贱，每个人都被逼着从中学到点什么——不管过程有多惨烈。
意料之中，则是指窦唯（为代表音乐人）的创作行为。事实上，媒体眼中“不问世事、一心仙乐”的窦唯，从未停止察录人间万象，也毫不忌讳对社会时事的关注、思考和表达，譬如为奥运献礼的《五音环乐》、忧于水生态危机的《潸何吊》、超度长江过万漂流死猪的《殃金咒》等等。所以《后 疫》的出现倒是也不辜负众多乐迷的期待了。
而我想在这里谈的，是窦唯作品中对“安”这一概念的表达。
《说文解字》中提到，“安，静也。从女在宀下。”从字形结构上看，头顶屋檐、下有家眷，从穴居野处到居有定所，阐述了甲骨文以来传统思想中“安”之最原始内涵。作为形容词性质的“安”，对外承载着古今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朴素向往——安居、安定，如《尔雅》中所言：安，定也；对内则代表一种理想状态下的情绪和心境，如安宁、安适、安祥、安逸等，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亦描述了类似愿景：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如将“安”的这两层涵义投射在窦唯的音乐作品上，再结合其人生轨迹，又会有怎样的发现呢？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窦唯的音乐以内向化的探索及表达为主。
虽然窦唯早期确实在音乐形式上“摇滚”过那么一阵子，但同期圈内常见的政治性思索和反叛精神较少在其作品中得以呈现。事实上，窦唯并没有强烈的政治表达意愿，或者说他在这方面的思考本就不多，本人也很少在公开场合输出其政治观点。相反，他似乎对自我心理层面的剖析更感兴趣，先不论是以何种音乐表现形式，而《黑梦》就是最好的例证。而窦唯的中后期创作，则逐渐走向实验音乐的道路，其一就包括有意或无意营造意象化的音乐氛围，延伸并立体化受众端的听觉世界，也以此传达创作者的心境语言。
在窦唯的作品中，“安”字涵义的音乐性诠释历经了几重媾变。
1.知止而后定
就像上文提到的，窦唯执着且擅于通过音乐来探索、剖析及输出内心所思所想所感。可能与其学习精神病护理的经历有关，或许也受到单亲家庭成长环境的影响。在《黑梦》这张专辑中，尤其能感受到其性格中敏感、不安、悲观的一面。
专辑的歌曲顺序是值得细究的，每首的起调皆或多或少与前曲末调相衔接，以达到专辑概念的完整性，仿佛也应了梦境的有始有终（真的有始有终吗？）。
这场黑梦更像窦唯潜意识里对“自我”的大规模挖掘、纠结和批判，流淌着其悸惧失落不耐无奈的黑色情绪。表面看，以“明天更漫长”起始，以“上帝保佑”收尾，似乎仍保留着一丝生之希望。
实际上，这场梦本身就充满了矛盾，《明天更漫长》和《黑色梦中》、《感觉时刻》、《悲伤的梦》这四首风格相对统一，鼓点激烈、贝斯低吼、节奏急促、风格暗黑，带着后朋和哥特摇滚的痕迹。这个阶段的自我，还停留在反应外界刺激并寻找共处的浅层次，呈现出求而不得后焦躁、压抑又挣扎的精神状态。《还有你》、《开心电话》、《从命》、《噢！乖》、《上帝保佑》的曲风相对舒缓轻松，探寻爱情和童年问题的背后，本质上是深层次的自我对话与解剖。冷井深处,涌动着内心积压已久对温暖、关怀、光明的真实渴望。《高级动物》里对人性的浓缩概括，某种意义上解释了为何窦唯对外界作如此回应，同时也立住了“黑梦”这一概念所存在的根基。
最开始“避开大家无聊之中勉勉强强的热闹，开发自己能够得到孤独中的欢笑”，也尝试着在人海茫茫中到处寻找珍贵而难得的安慰，无数人步履匆匆经过身旁，留下“我”原处伫立良久，逆着主流风向，倒像是步步败退了。周遭一切冷漠至极，仿佛潜伏重重危机。
“我”闭上双眼，低头沉默，又重新跌入黑黢黢的梦境谷底，过往种种不快往事回旋闪现，有错有对，有安有危，被悲伤攫住的“我”几欲窒息，试图走出梦境，却不知如何适应这时代。本体在梦境里来回徘徊，前无通途，后无归路。
《上帝保佑》的MV最后一个场景，是独处小黑屋的窦唯最终推开了房屋大门，张开双臂迎接外面的阳光。然而，外面是什么呢？白茫茫荒原一片。他维持着张臂拥抱的姿势，就这样转着圈儿走向远方，形单影只，远方什么都没有，巨大无声吞没了一切。
安全感是专辑从头到尾一直在寻求的目标。
梦境之所以是黑色这一色调，是因为通过不同风格的艺术加工，本就缺失的“安全感”与求而不得的“爱”、挥之不去的“孤独”融合在一起，异化成深黑迷雾。前路漫漫，梦是屏障，亦是囚笼，“我”在忍受寒冬中期盼暖春，在等待中陷入自我怀疑，又反反复复地无望。绝望深处，也许不再渴望什么，再次沉睡吧，听从命安排。
世界万物于我，是一场莫大的虚无。
只是，给“我”一点安慰吧，让“我”能假意陶醉于这黑色梦中。
后黑梦时代的窦唯，相继发行了《艳阳天》、《山河水》两张个人专辑，从艺术创新角度来说已逐渐偏离了主流视线，其个人情感心境表达也藏匿得深了。对安全感的渴求依然存在，不同的是，“我”的主观能动性开始加强。
换言之，苦熬枯秋寒冬的“我”正在长大，不再单纯依靠无用的发泄或祈祷以乞求外援，而是勇敢从梦中拾起自我，拾级而上。
正如封面那朵底色冰凉却努力绽放的向日葵，《艳阳天》的歌声一扫之前的犹疑暴躁，温暖而明亮，虽然词曲仍带着挥之不去的犹疑、彷徨与不安，“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往着爱和温暖，假使暂时无法从外界获取，那就先努力成为一个自带爱和温暖的人吧。
前路通向何方仍属未知。
举目四周，乌云漫天透出霞光，我应还有希望。青山遥远依稀看到，我本还有梦想。正是春光无限艳阳好，不如拨开迷思，迈开大步往前方行路，让往事都随风飘散吧。如果有人能与我共享这湖光山色、晚霞余光，就更好了。
花开花落几春风，今朝明日复朦胧。
春去春来春不败，世间万物与悲哀。
《山河水》里到处可见大面积铺陈的MIDI合成音效，编曲风格整体偏意识流和氛围化，歌词也多半指向模糊，带着类似印象派画作似是而非的意境，很难从中直接捕捉到创作者的情感所指。窦唯似乎已抛弃了亮嗓式歌唱，声调在中低区间里自在舒展，轻陈浅抒，听不到明显的情绪起伏，对听众来说宛如山谷月下清风，极为舒适入耳。
此时的窦唯又怀着怎样的心境呢？
私以为《出游》这首歌已暗示了些什么。
从前那些匆匆过往的欢乐岁月
像是梦的季节日和夜
把我带向遥远久别的一切
时光断裂
换得这无奈的距离与爱的熄灭
能换回什么
留住幻梦留下美丽
回忆开动倒计列车
陪你度过寂寞
陪你从山路再次经过
就让阴暗被阳光照射并吞没
化解所有的所有
年少的不快乐
想象着
让人砰砰心跳头晕脑发热
带着喜悦几度兴奋
相约上路在清晨
2.定而后能静
《幻听》是窦唯与译乐队合作公开发行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张专辑，其用西方乐器编织中国古典氛围的探索在当时的中国实属先锋之举，将器乐碰撞效果发挥到了新高度的同时，也超前贯彻了“人声乐器化”的理念：
摇滚原生躁力化为环山敲雷的节奏鼓点；吉他弦拨推之间，音色清丽灵动如水藻起舞，方才还是波光粼粼的满池姽婳春水，已在顷刻间为缥缈纱雾所笼罩；人声呓语浅浅深深轻轻切切，背雨疾走多时，于断崖处静住，抬眉，望断人生路，昨日余音仍于旷谷回响寥寥。
青山迢递千里目，曲涧一枝望东流。
骤雨平铺万丘壑，且留暮春听竹风。
《幻听》一专的音乐美感已无需赘述，每首都自承锦卷万方。此等清灵毓秀、俗尘两忘的山水图景，让人无法不联想到历史上曾有过的携万卷而行远山的布衣文人，两鬓斑白亦或青如嫩葱，大都眼神清澈且神情孤傲，不甚多言，不问功名，踽踽独行于求真之路，青山见怀。
其中有两首却是必须提到的，这便是《爱被爱》和《旺天下》。
《爱被爱》，是窦唯继《黑梦》后难得有所私人流露的作品。
吉他推开水面涟漪，delay音效来回神游，男声梦呓般环绕于耳畔，中英拼接的只言片语似乎不知所云，细细读来却是愁肠满腹。人声幽潜谷底最柔软一隅，牵引出一连串原被极力掩埋的回忆。
今夜明月照亮前世斑驳，光影重叠，残梦难圆；小兽舐蹄，伤痕依旧。
被爱者是幸福的，爱人者却感到莫大的悲哀，或许也曾在深夜试图自勉，“收又获…waiting…life 歌…try again”，“Everyday/every night/Why leave/Slow hold/爱被爱/without you/Idreamt you/Take away/爱被爱/wait for you/I saw you/Takeaway…”呜咽之余，字里行间那爱而不得的苦闷、爱意渐退的疲惫、爱人远去的落寞，以及积攒了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怅恍难眠，呈水波状打转又流散成水花朵朵。月色悄隐，取而代之的是星点的熹微晨光，天地蓦然睁开了眼，山花漫野，人影不再言语，身自飘远，远去天边孤帆一线。
《旺天下》，是窦唯心灵格局由“小我”走向“大我”的标志性作品。
细鼓敲边，紧压胸膛与心跳同频，听得人略为憋闷好似负荷千钧；吉他声随之切入，微光闪烁，零星雨点，驱散心头三尺阴霾；人声吟唱悠扬响起，“敢追上/喽喂/敢清凉/喽喂”调低沉，气平缓，如薄纱一袭，轻覆于山脊连脉绵延，像极了攀千山越万水的志者猛士们，虽历经险阻、力竭体虚依然志坚不折的挺拔身姿，古往今来，如牧羊者苏武、探路者张骞、求经者玄奘等，莫非如此；薄纱被山风吹得起伏卷舒，内里涌动的又是什么呢？
“…蜿蜒的方向/喽喂/寒巾响/喽喂”人声削弱，山顶寒风猎猎，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不屈反抗的故事。想想我们向来勤劳勇敢的先人们，他们已在地下沉默不语，而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书上又实在太多了。
忽而鼓声铺天，吉他齐动，往洞穴深里丢一把火炬，瞬间点燃整个世界。这是本曲最具张力的片段，前期刻意压抑的情绪全部释放，幻化为山巅烟花无边盛景，厚石飞裂，迷雾清退，视野旋即明晰开阔了不少，“谁想/亡逆身/为了/荡澈清尘/挽天良/泛沉没/变天下/妄动干戈”。窦唯的人声便是漫天烟花中最亮的那束光，冲破封锁直达天际，于云端俯瞰云云众生，磡破春秋盛衰之缘由。
“情已了/怜恓惶/痛已末/独沧桑”，歌至此处，语缓而哀极，如一束燃到末梢的火柴，温度和情绪均已到达顶点。三字为段，充满了悲悯、叹息和欲言又止，尤其是“怜恓惶”、“独沧桑”二段，将本已开阔的境界愈加扩延。
千百年来，百姓莫不如蝼蚁流窜，四下奔忙讨三餐生计，少不了各路争斗，大有国家间的战争，小有邻里间的矛盾。可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前多么呼风唤雨，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而青山不识字，依旧笑春风，苦的只有一茬茬草芥罢了。与此同时，旋律转而高亢，经由吉他的和鼓的逐次拔尖爬至高点，最终停下，当然，从未落幕。
从《爱被爱》到《旺天下》，从极度私人的真情“露怯”到心怀天下的“怜悯”长叹，可以看到窦唯开始静沉青年时的浮躁气性，不再囿于个体情绪的相对狭隘抒发，转而放眼滚滚历史长河，纵身山野密林幽古深处。望山河多娇，思岁月有情，哀古而怜今，观照天地沧桑，朴愿众生长安，博采人世悲欢兼山水清音，录之为乐，以飨世人。中华儒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使命和文人情怀隐现于斯，而此亦定下窦唯游移于李耳庄周之道和魏晋宋明士人之间、“融通社会关怀与个体安乐”的创作基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