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曲《良宵引》的难点和意境
一、琴曲简介
《良宵引》是虞山琴派代表曲目，著名的古琴入门琴曲之一。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松弦馆琴谱》。《立雪斋琴谱》中记载有附带歌词的版本。此曲在古琴界影响颇大。
关于此曲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说此曲为隋代问世，作者为北周隋朝时期名将贺若弼。二说此曲为大曲《乌夜啼》的引曲。两种说法现今已无从考据。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良宵引》在明代时就已经风靡一时，一直深受琴家的赞赏和重视。同时收录在《大还阁琴谱》、《自远堂琴谱》、《五知斋琴谱》、《琴学初津》、《诗梦斋琴谱》、《醒心琴谱》、《琴心直指》等多部琴著谱集中。
二、琴曲特色
乐曲以仲吕均定调，即F调，宫调式。
大部分琴谱记载的版本俱是两段加尾声。
《立雪斋琴谱》中记载每段题目为：籁静窗虚，怀人不见，两鬓秋霜。不过这个版本着重歌词，曲意过悲，这里不做赘述。
《良宵引》的“引”原为一种文体，大略如序而稍为简短。在音乐中，它是乐曲体裁之一，同时也代表了一种曲风，有“序奏”之意。“引”字说明这首乐曲短小精悍，委婉清新。
所以《良宵引》顾名思义就是美好夜晚的开端。
在音乐表现技法上，此曲大量运用进复、退复、吟、揉、打圆、撞等辅助修饰音色，增添了曲子的复杂性。
曲调平淡、细腻，动静结合，飘渺肆意，深得古琴中正平和，温柔敦厚之特点。
同时其结构精致，起承转合衔接的恰到好处。旋律婉转，曲风恬静，引人入胜，绝对是小曲之中的精品。
所以《良宵引》是麻雀虽小，指法俱全，他在古琴入门阶段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学会、弹好此曲，是对弹者的古琴技法和古琴审美特色的一次巨大提升
三、历代琴谱题解
《诗梦斋琴谱》：虽为初学入门之曲，但节短韵长，清越和雅，“曲小而气度安闲”。
《天闻阁琴谱》：贺若弼所作。当其天高气爽，月朗星辉，可以弹琴昧道，饮酒赋诗。是曲节短韵长，指法简易，可为初入门之曲。
《醒心琴谱》：隋贺若弼所作，盛行于明。其曲取意于月夜轻风，良宵雅兴。曲风细腻委婉，清新恬静。是为恬美妙趣之精品。
《琴学初津》后记中说：“其中吟猱绰注，起承转合，井井有条，浓淡合度，意味深长，洵美曲也。”
《琴学备要》：音节和雅，气度安闲，其中绰注吟猱起伏照应，浓淡合适，法度分明，实数小曲中的佳品，也是初学入手最相宜的练习曲。
四、指法难点
弹好良宵引，一共有十个难点需要注意
1、少息
在古琴历史发展中，虽然没有发展出严格的节奏规范。所以一首古琴曲在不同的版本中，节奏都可以大不相同。但在一些必须遵守节奏的曲目段落里，还是会有少量节奏符号的出现。不过比起繁多详细的指法符号，节奏符号的数量就显得非常少了。
究其原因还是古人作曲讲究“师法自然”，“乐从心出”。人心不尽相同，所以古琴曲也给足了变化的空间。所谓“琴者，心也”就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但是一些特殊的段落包含的旋律不宜过多变化，所以少量的古琴节奏标记应运而生。少息就是其中之一。
顾名思义，少息就是稍微休息，使音暂停，加强两个音之间的对比。如果用在吟猱之后，就要等到前韵散尽再取下句。目的一是留白，二是欲扬先抑，三是止韵，不让下句过于仓促。
2、吟
吟猱是古琴曲中最重要的修饰音，且吟猱不是单一指法而是两个门类。据我整理历代琴谱所得，吟法共有二十种，猱法共有十九种。在良宵引里面也用到了两三种吟法。
不同门派吟猱方法也有些许不同，这里首先介绍广陵派标准的吟猱方法作为基础。
左手得音后，停顿少许，接着按住音位左右移动2到3厘米范围，像是在画一个小圆圈（广陵派弹法，梅庵派弹法为左右激荡，次数为五次上下，更为激烈）动摇有声，约三四转，先大后小，一转一收，虚上实下，不快不慢，最后收归本位。
除本音外，其余渐次转动之音因右手已无弹奏，所以全是声后韵，即余音。吟题解为“寒蝉吟秋”。兴词为：翼而鸣者，惟蝉知时。秋高气肃，长吟愈悲。审夫声而取寓，当即意以求之。其要义是，模仿寒蝉凄切、颤颤的叫声，余音应当取其意而非以实音出之。
“吟”题解：“寒蝉吟秋”“兴曰：翼而鸣者，惟蝉知时。秋高气肃，长吟愈悲
3、猱
吟猱其实是一家，猱就是这是比“吟”幅度更大的，加强的吟。吟猱中清小者叫“吟”，重大带急者为“猱”。“吟”取韵致，“猱”取古劲，各有所宜。琴音活泼之趣，半在“吟”、“猱”。
《琴学备要》记载：“吟”“猱”之妙全在动荡有情，急缓有韵。若手指任其浮躁，则声繁音杂，不称其美也。
左手得音后，停顿少许，接着按住音位在得音点上或者下搓猱（一般为下，徽外猱为上），范围为4-5厘米，动荡有声，虚上实下，发出的音色应该是用惯性甩出得到。约2到3转，先大后小，最后收回本位。
其状态应该大于“吟”而更急烈。音取扩大苍老，兼求古澹，按指得音，有如猿猱升木也。音取恰好，圆满为度。
故而题解为“号猿升木”。兴词为：“瞻彼号猿兮，升与乔木。欲上不上兮，其势逐逐。重按指于分寸兮，欲去来之神速。”要义是：均以恰好圆满为佳，既无论在本音位的左边还是右边，用猱运指皆向本音位用力。比如猱在本音位之上则指法动作虚上而实下，反之则虚下而实上。这样保证力度稳定在本音位上，指法虚实相间，才能使音色动荡有情，绵延不绝，犹如深山之猿啸，沧海之龙吟。注意这只适用于普通猱。
“猱”题解：“号猿升木”兴曰：瞻彼号猿兮，升与乔木。欲上不上兮，其势逐逐。4、轮指
轮指是初学古琴的同学比较头疼的指法。
弹法是无名、中、食三指并靠，齐其甲尖，屈其指根，从无名指开始依次“摘”“剔”“挑”。其运动在微微弯腕，以助三指中、末二节伸舒园活之力。
注意三个手指必须落于同一点上。得音之后一定要遵循“一发即收”的用力技巧，切勿收不住指头飞出弦外。所以轮指题解为“蟹行郭索”式，要义就是三个手指弹完就收回，如同螃蟹走路。
初学轮指可以用大拇指箍住三指依次弹出，锻炼我们对手指力量的掌控感。而且要把轮指练好不是弹个两次三次就可以掌握的，必须长期练习才能找到感觉。建议平时不弹琴的时候也可以悬空练习，练的越多，熟的越快。
“轮”题解：“蟹行郭索势”兴曰：蟹合离象，赋性侧行。内柔外刚，螯举目瞠。
5、掩
掩的字面意思为捕鸟捕鱼的网。方法为右手不弹，左手的大指、中指或无名指在上一音位得音之后，按住轻叩琴弦的一低沉的声音。一般用大指叩弦。题解为“空谷传音势”，兴曰：“长啸一声兮，振动林麓。随声响答兮，在彼空谷。喻，名按而拇掩兮，欲其音之相续”需要注意的是，手劲不可以太重，以轻灵为贵，不要敲出木声。
“掩”题解：“空谷传音势”兴曰：长啸一声兮，振动林麓。随声响答兮，在彼空谷。
6、双弹
在讲双弹之前先介绍什么是“弹指”，双弹顾名思义就是两次弹指。
“弹”指非常像古琴的另一种和声“散几如一”，他的音色同样也是一声按音，一声散音，按内散外。按弦的方式和“散几如一”完全一样，不同的就是“弹”指必须用食指“挑”来弹。不像“散几如一”可以用“踢”来弹。
其次“弹”指还必须用大指箍住食指，从弦的侧面弹出，其气势迅猛刚烈，不同于“散几如一”的效果。
而“双弹”，就是做两次弹指，但是用的指头不同。在弦上迅速弹出两声，一个剔一个挑依次弹出。注意是和声，每一声都要把两弦同时弹响，一按一散。
注意在双弹是必须用大拇指箍住中指和食指，这样才能敏捷有力。
双弹题解为“饥乌啄雪”，兴词为“爰集爰止，莫黑匪乌。饥而啄雪，其味不濡。爰借喻于清弹，欲其势之虚徐。”中食二指屈而次第向外出弦，急得二声。其要义是只用指尖弹奏，触弦短而干脆，就像在啄雪，不要粘在弦上。
“双弹”题解：“饥乌啄雪势”兴曰：爰集爰止，莫黑匪乌。饥而啄雪，其味不濡。 7、打圆
这是是一个涉及到两根弦，发出七个音的指法。一挑一勾先得二声后后少息，在挑勾挑急做三声，后一勾一挑作二声，实共七声。在两根协和音的弦上，一按一散，或全按全散或泛按交错，弹出两头慢中间快。
传统的打圆指法，需要一指“站桩”，一般用无名指。比如用挑、勾打圆三五弦。则无名指站桩立于四弦，打圆时手腕以无名指为支点，以掌中为圆心旋转。则大指和中指自然弹弦出声。从上面看好像画圆，故名打圆。初学者可以不站桩，悬空打圆。但是欲学大曲、难曲则不得不练。
打圆的题解是“神龟出水”其要义是画圆圈模仿乌龟爬行的动作，短而坚定的触弦，节奏要绝对统一。
“打圆”题解：“神龟出水势”“神龟出水势”兴曰：负书出图，履一戴九，欲声其肩，必昂其首8、应合
还是和声的一种，考验弹者左右手的配合程度。
按弦后，左手或上或下有声，以呼应他弦的散音，这叫做“应”。他弦的散音，合和按音或上或下的音声，叫做“合”。要在左指按弦上下逐节着力，才能有声音，否则就是虚应，没有意义了。谱中或单用“应”字亦同。
9、徽外
古琴特殊的徽位标记符号。在古琴十三徽往下大概一厘米的位置，还有一个音色，这就是徽外音。一般多用中指在一弦弹奏。
需要注意的是，弹徽外按音的时候，手指已经快要到琴尾。臂展不够长的同学弹起来可能会滑弦，不好用力。此时就不必再遵循“垂肩坠肘”的坐姿要求，可以把左手稍微抬起，增加力矩，这样指头就有力量把弦按住了。
10、就音
“就”是古琴谱中常见的徽位标志。需要注意的有两点。第一“就”的徽位绝对不会单独出现，他一般会出现在上下或退复、进复等声后韵的后面。第二，“就”的意思就是就着上一个徽位弹即可，所以看到“就”那么就去找他前面上或下到几徽即可。此外一般弹“就”就不加绰注，这样旋律就会连贯。
五、曲情详解
要弹好良宵引，首先要了解古琴曲操的结构，弹琴时的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都从根据结构旋律来。
古琴曲操同中国古典散文、长诗、赋的结构是一样的，讲究“启、承、转、合”的章法，一般分为散起、入调、入慢，复起和尾声。但因曲而异，不是每个曲子都具备这五个要素。以“良宵引”为例，全曲共分三段，每段的结构和意境都各不相同。下面详询分析良宵引每段意境及旋律，请联系视频对照学习。
第一段前三句为“散起”。
每每我的学生学习到良宵引，我上课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问问他：“如果你是个画家，要画一幅描摹美好夜晚的画，你觉得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
同学一般都会不假思索的回答“月亮”
对的，美好浪漫的夜晚，其背景一定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然后在月亮下面才是荷塘、亭台、渔舟等等景色。良宵引意境的开始，当然也从这一轮月圆展开。
第一句起首三个泛音，不能弹成一样。第一声一弦七徽，全曲的开始。下指要重，音色要亮，写出月亮的皎洁明亮。这也是观察月亮的第一要素。
然后是一个一点五拍的少息，这里注意一定要把节奏停够了。因为月亮的特点就是清远。他不像太阳那般耀眼炙目，古画里面的月亮都是远远的落在天边，所以月亮常常象征着孤寂与高洁。所以琴曲中我们用音色间节奏的停顿引人去联想现实中空间的远近。这里就要弹出月亮的远。
在接着的两个泛音，就要和第一个做出对比，此时要弹的轻而快。好似月亮淡淡的光辉，朦胧的映照在遥远的天空中。
按照这样的的方法弹好前三个泛音，就振起了全曲的静谧沉思之感。顺着这个感觉去弹完余下的句段，意境也不会相差太多。
泛音过后接单独一个七弦六点二徽按音，注意这里要弹得慢。得音后紧接几个吟。细细品味，这像不像细风刮过池塘，留下淡淡涟漪的场景。后面的泛音由此要弹的轻巧和灵动。这里还是在写月亮，不过变成了水中之月。他随波浪上下起伏，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静态的月亮，在一阵风声中变成了动态，美好的夜晚开始了。
后面的两句长按音，同样还是在衔接这个意象。如果说前一句是月升中天，那么这一句就是风荡荷花。弹奏时要注意结尾时的掐起必须用无名指后按点掐起，这样旋律才能连贯不断。第三句轮指宜加绰音，加深那种“水”和“风”的感觉。
第一段剩余部分为“承”。
这一段从六弦九徽开始，从高到底往下弹到四弦。每一根弦上都有进复、撞、上下、掐起等修饰音伴随。音色徘徊缠绵，令人回味不止。这就好像人在园林中徘徊，曲折彳亍，由远及近。
好似在这宜人的景致中，我们在小园香径里漫步、赏月。精微细腻的吟猱声既像水中的涟漪，又像怡人的微风，任君遐想。
最后“如一”和“双弹”的指法，表现夜空和心情的变化，似乎一朵云彩飘过来，遮挡了月亮。我们也停止了游园，寻一小亭和友人坐了下来，推杯换盏，闲话聊天。夜晚由此又静转向了动。
第二段前半部分还是在“承”的范围内。
这里出现了打圆和应合的指法，旋律热闹而灵动。这一段和梅花三弄中的第三段非常相似。梅花第三段的题解为“二弄穿云，声入云中”，描绘的是夜空中月亮和云彩接踵摩肩，忽明忽暗的样子。也可以理解为彩云追月。打圆和应合表现的就是这样互为应答的意象。所以我在弹奏这里的时候把应合改为了七徽，这样还能突出风声，弹到此处时手指在七徽微微停留。好似凌风滞空一般，非常飘逸。
打圆过后，曲风一转，第二段剩余部分，就是琴曲“转”的范围。
很多人弹良宵，都感觉这里曲风突兀，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十分奇怪。这其实就是没有处理好古琴旋律的衔接问题。良宵引美就美在和谐，他和谐的底蕴在于动静相生，写全了夜晚的状态。所以动过之后必然是静。静过之后又回到动。
不过动与静的衔接不是突然来临的，就好像从白天到夜晚也要经历一个黄昏。我们在琴曲上就要善用修饰音去制造这个“黄昏”
打圆所带来的动态的结尾，是在散音三弦哪里。而后接一个六弦九徽。这里不显得突兀，就必须用游吟。得音之后往十徽方向游吟，幅度第一次最大，慢慢一次次缩小，最后回于本位。有了这么一个操作，气氛一下就安静下来了，热闹平稳落地，重新回到了安静。
所以古琴之妙趣，全在吟猱，此言非虚。没有吟猱的琴曲就像没有装修的房子，吟猱过度的曲子，又像胡乱堆砌的土味别墅。用好吟猱，全在两个字：恰好。
之后的部分也就简单了，“转”的后半部分，琴曲又用一堆“撮”把氛围再次带到“动”正好衔接第三段。
第三段到结尾就是“合”的部分。
可以发现第三段用了两次打圆，这样既和前面产生和呼应，又和前面有稍许不同。让人不觉得重复累赘。所表达的意象却和前面一脉相承。这样精巧细腻的布置，只有经历过历史风吹雨打的古曲才会具备。这就是良宵引历代经久不衰的原因吧。
末了尾声，泛音从十徽回到七徽，再回到开头。弹起来绝对不要图快。每一个泛音都要清晰空灵，好像夜深之时，繁星点点，万籁俱寂。最后的五弦用一个荡吟，徐徐徘徊，回落中线。如水纹停，如风声止。这才是有头有尾，首尾相连。
六、结语
良宵引是我学习古琴的第一个曲目，也是很多琴人的“初恋”。不过别看此曲短小。但是要弹的身临其境，且如梦如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谓“小曲难功”就是这个道理。对于一个美好的夜晚而言，他一定是现实和虚幻交叉进行的。现实中不够美好的地方，我们会用想象来补全他。这个“良宵”不是具体某一天你度过的夜晚，他应该是你想象中最美好的夜晚。所以琴曲中必须包含你对“美好”的理解和表达，他是基于现实，高于现实的艺术加工。如何做到“虚”与“实”，“动”与“静”的组合、变化。没有对琴道和对琴音色的深刻理解，是做不到的。但是归根结底，所有的技法，他的目的都脱不开一个“和”字。能做到“和”，此曲就算是成了。
壬寅年七月
谷桐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