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年以来,王国潼先生的艺术步履全然没有放缓的迹象,他带着二胡,让那依然苍劲的琴声飘响在国内外几十座城市。粗略统计,2009至2019的十年间,先生参演了包括多场个人音乐会在内的独奏演出66场;举办大师班和学术讲座86期;出版书谱和音像专集14部;荣获了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颁发的“杰出民乐教育家”称号。2020年,上海音乐出版社推出了《王国潼二胡名曲演释》和近三十五万字的《王国潼二胡艺术文集》。2021年,北京日报出版社刊行了先生携爱子王憓合编的《二胡经典小品集——从零开始由浅入深实用教程》。而今,凝聚先生心血的《王国潼二胡教学曲精选——王国潼演奏谱50首》(以下简称《演奏谱50首》),又将由人民音乐出版社付梓面世了。

二胡谱子_二胡谱中的各种符号_二胡谱一

曲谱的嬗变与改进曾在二胡艺术的发展历程中发挥过不容低估的作用。百年前,二胡还是一件受人“鄙视”的民间乐器,不仅与独奏无缘,而且和传统戏曲一样,面临着“无谱以为之佐证”①的窘况。而刘天华先生就从“很少有人将它作为正式乐器”的二胡入手,开始了“国乐改进”的系列尝试,其中就包括参照西方记谱法,用更为精密、详尽、确凿的记谱弥补了传统“工尺谱”的粗疏。他以10首二胡独奏曲和47首二胡练习曲的写作,开启了二胡教学“有谱可循”的新征程。

时光流转,百年一瞬。沿着刘天华的足迹,今天的二胡早已在演奏、创作、教学、传播诸方面取得了实质性突破,其中曲谱的竞相出版和品类繁盛已成为二胡事业飞速发展的重要支撑。这次国潼先生的《演奏谱50首》是二胡曲谱出版的又一次有益尝试,再为当代二胡演奏与教学平添了新的亮色。

几十年来,国潼先生深受刘天华艺术理念的熏染。虽然他与天华先生身处不同的历史时期,但透过《演奏谱50首》,我们仍能感受到其间的血脉相通与精神契合。乍一看,他们意欲解决的问题并不相同,刘天华的记谱侧重在“科学性”的强调,王国潼的记谱更着意于“独创性”的彰显,但他们都遵循着精确化记谱的思维和路径,都追求着规范化与多样化的交织和统一。同样是本着“把各种演奏法尽量写出”②的意愿,国潼先生将涵括了自己诸多技术细节和艺术处理的演奏,最大限度地固化为精细、可据、实用的谱本,连同与之对应的50首演奏音频一道展现在世人面前。从这个意义上讲,《演奏谱50首》是从新的视角和层面,对刘天华艺术理念的延展和丰富。

然而曲谱的汇集与裁夺也会遭逢前人难以想象的“烦恼”,别的不说,单是50首的篇幅限定,就不得不让国潼先生在撷择曲目时苦心权衡、百里挑一。好在结果是圆满的,我看到了《病中吟》《二泉映月》等传统名曲,《寒鸦戏水》《霓裳曲》等民间杰作;读懂了《豫北叙事曲》《红梅随想曲》的权威演释,《兰花花叙事曲》《一枝花》的独到见解;品味了《阳关三叠》《杏花天影》的醇厚古意,《太行随想》《丝路风情》的时代脉动,还有《三宝佛》《花欢乐》《不屈的苏武》所呈现的独奏、重奏、协奏的演奏形式等等。毫无疑问,对这些曲目的研习和创造、对这些曲谱的推敲和标注,沉积了国潼先生六十余载的深思与磨砺,虽然它们远不是先生教学曲目的全部,却也足以成为二胡学习者追摩的“碑帖”和研究者探析的范例。

《演奏谱50首》之所以具有非比寻常的经典性和权威性,首先在于国潼先生是举世公认、风格独具的演奏大师。他首演或诠释的诸多二胡名曲流播遐迩,感人至深,其中所蕴含的革新与创造提升了二胡的艺术表现和技术含量,成为二胡由传统乐器转型为现代乐器的重要成因。更重要的是,他的演奏经受了历史大潮的冲荡,已经成为人民心目中二胡音乐的重要“范本”。

只是,将“音响范本”转换为“演奏谱本”,其工作的难度与强度怕是要超出不少人的想象。我曾有个固执的“偏见”:别看舞台上的演奏家仪态万千、出神入化,但也许是出于保持“独特性”的本能,他们往往不愿、不能、不屑将自己的演奏样态和真功绝技精准地标注在谱面之上,与他人共享。在以往的不少二胡曲谱中,人们总能发现各色各样的不够周详之处,大抵与此不无关联。譬如,当你按照曲谱划定的弓序视奏时,常会在中途察觉到其本身的“自相矛盾”,这当然会给演奏者带来不小的困扰,对于养成正确的演奏方法也很不利。

但在翻阅国潼先生的《演奏谱50首》时,我却没能发现类似的疏漏!不仅曲谱中的各音乐要素记写无误,而且那精准细密的弓指法划定、繁复入微的滑抹装饰标记、考究规范的速度力度提示,可谓天衣无缝,宛如一张张纵横交贯的“秘籍图谱”,带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和震撼。如《河南小曲》,谱面上布满了密密层层的技法标注,仅左手就几乎用全了上滑音、下滑音、大滑音、连线滑音、回转滑音、垫指滑音、滑揉、静止揉弦、颤音、波音、倚音等十几种技法符号。这是一项须将演奏家的功力与才情、理论家的深邃与缜密融于一身,方能胜任的繁杂工程啊!

我猜想,耄耋之年的国潼先生花费如此的精力和时间去完成这项工作,一定是二胡教育家——这个让他更为看重的身份,于暗中“加持”的结果。在他看来,教师就应该保有这样的心魄:把凝结着自己毕生心血的艺术感受、乐曲处理和技艺绝招,滴水不漏地记录下来,方便学生透过这些细密繁复的符号标识,更快、更准地体悟和掌握音符背后所隐含着的人生感悟、艺术趣味和技术技巧。以此观之,《演奏谱50首》正是国潼先生教育家与演奏家双重角色相映生辉、彼此成就的硕果。

《演奏谱50首》的曲目排定,没有以乐曲的难易梯次、创作时序和演奏形式为依据,而是按创作方式的不同将曲目划归为“传统乐曲”“移植改编乐曲”和“创作乐曲”三个板块,仿佛在暗合着国潼先生承续、借鉴、创新的艺术路径。可我宁愿相信,先生将传统乐曲、民间改编曲置于创作乐曲之前,更是想强调“传统”在二胡艺术发展中的重要意义和独特价值。

20岁出头就以《三门峡畅想曲》蜚声乐坛的经历,让人们将艳羡的目光更多投向了国潼先生那快速自然跳弓、快速换把等技巧的出神入化,却往往忽略了他对传统二胡技艺的掌握,淡忘了他为了聆听阿炳的演奏将唱片“磨平”的往事。他先后追随的几位恩师都是传统底蕴深厚、艺术素养过人的大师,其中就包括陈振铎、蒋风之两位刘天华先生的得意门生。老师们的耳提面命,民间音乐的哺育滋养,让“传统”之根深深植入了王国潼的内心,坚定了他接续阿炳为代表的传统音乐精华,继承刘天华所嫡传的二胡艺术文脉的终生追求。他演奏的《二泉映月》终获首届中国唱片“金唱片奖”,他对“刘天华传统二胡曲的挚爱与创新”③更被看作是“王氏学派”的重要成就和标志。

正是基于对传统的敬慕,国潼先生在《演奏谱50首》的曲目甄选中,让传统乐曲和民间乐曲占到了50首曲目的“半壁江山”!他深知,这些“演奏谱”不仅是自己经年揣摩的结晶,更凝聚着恩师的精心传授,富含着民间艺术的神奇魅力。也许,他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再次提醒我们:传统才是二胡艺术的根基!

不过,在国潼先生看来,尊重传统可不是死守老法,墨守成规,不是对老师的无条件接纳和效仿,更不是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他的这一理念,从《烛影摇红》一曲的研究和“订谱”中即可略见一斑。很长时间以来,一些专家学者多认为,刘天华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所创作的二胡曲《烛影摇红》是一首“轻松愉快的舞曲”,虽然“写作技法更加成熟”,但“内容却相对空泛”。国潼先生果敢地颠覆了这种评价。他通过对作品创作背景和音乐本体的悉心考证,认定该曲表达了天华先生立志改进国乐的“奋进的情感和顽强的意志”,也流露出在那个“内忧外患的苦难年代”,理想“无法实现的那种难以摆脱的痛苦心情”④。这种迥异于他人的判断,当然会直接左右国潼先生在演奏该曲时的情感定位和技术运用,譬如乐曲开始不久由内弦奏出的那句下行意味的旋律,他的订谱就不同于大多版本的“连弓”处理,而是刻意采用了慢起渐快的顿音奏法,由此强化了音乐愤懑而坚定的精神气质。

其实,类似这样的独家诠释和符号标注,在曲集中的《悲歌》《流波曲》《梆子风》《江河水》等许多作品中时有出现,即便是新出版的《王国潼二胡名曲演释》中的一些乐曲,在这次入编《演奏谱50首》的过程中,先生也再次做了进一步的优化和订正。

走笔至此,已近黄昏时分。回望窗外,仍是骄阳如火。心头倏然一颤,此刻的香港肯定比这里更加酷暑难耐吧。而此时,那里正有一位年过八旬的长者,一音一符、一笔一划地做着一件繁杂烧脑的工作。想到那个场景,难免鼻子发酸,心潮难平。作为“二胡艺术第三代的第一人”⑤,一位对中国二胡事业做出了全方位贡献的大师,国潼先生本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他却依然孜孜以求,不舍昼夜。

几天前,我在电话里冒昧地问他:“您这种对演奏细节的精确标定,会不会束缚了演奏者和学生们的艺术创造?”先生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我已经这个年纪了,就是想把自己几十年的经验,以‘演奏谱’的方式毫无保留地留给后人。可你知道,二胡演奏不是做数学题,它没有‘标准答案’。我当然希望我的‘答案’能给同行和学生带来启示和参考,但我不希望读它的人只是‘按图索骥’,更反对演奏中的‘千人一面’,相反,他们应当更广泛地吸收不同演奏家的处理方式,独立思考,最终形成自己的演奏风格,这才是我的初衷啊。”

显然,在舞台上和杏坛中沉浸了几十年的国潼先生深谙个中道理:记谱的详尽,并不能蓄积音乐的全部奥秘;曲谱的精细,也不应成为演奏家独创性的桎梏。就是先生本人那些反复斟酌的演绎方案,不是也会在每次的演奏中显现出微妙的变化么?但演奏艺术的创造性和即兴性并不能降低《演奏谱50首》的价值和意义,更不会削弱国潼先生编撰这部独特谱本的执着。毕竟,没有描红临帖、潜心砚海的经年积累,就不会有淋漓潇洒的信笔挥毫;没有一花一草、一枝一叶的独特奉献,就不会有二胡艺术园圃的百花争妍。

想到此,我不再为那天的唐突发问而纠结自责,倒是为能听到先生那意味深长的“夫子自道”而暗自庆幸。我的眼前好似浮现出一幅幅画面:身姿依旧挺拔的国潼先生正跋涉在二胡艺术的漫漫长路上,那谱集中一行行绵延的旋律恰似他逶迤的艺术来路,那曲谱上一串串音符的订正、一个个标注的添加,正是他艰辛求索、探微发奥的脚印。我仿佛看到,有越来越多的同道和后学加入到他的行列,他们相互搀扶着,彼此勉励着,脸上流淌着辛勤而幸福的汗水,路上留下他们坚定而清晰的脚印,他们放眼前路,走向远方。

*注释

① 刘天华《梅兰芳歌曲谱·編者序》,1930年。

② 刘天华《国乐改进社缘起》,《新乐潮》第一卷第二期,1927年6版。

③ 《王国潼二胡艺术文集》刘再生序,上海音乐出版社2021年版。

④ 王国潼《我对刘天华二胡曲的理解》,《人民音乐》2012年第7期,第54页。

⑤ 《王国潼二胡作品集》赵沨序,人民音乐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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