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陈雯而言，这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塞纳河畔、在学校、在老师的家中，我切身感受到一个社会对于艺术的高度重视，这种氛围很快就感染了我，我对钢琴的热爱也迅速回温。』
引子
塞纳河畔，游人如织。
抬眼望去，远处的埃菲尔铁塔被夕阳笼罩上一层红晕，稍稍有些刺眼，不能久看。
眼前的堤岸，被建筑物的影子划为一明一暗，身边传来连绵不绝的快门声音。
年轻的外国游客们，如象棋一般前进：他们在一个点驻足留影，又径直奔向下一个目标点。
一对法国老年夫妻从身旁走过，他们正不急不徐地穿越着热闹的人群。
如果前方有穿红色卫衣，正在地上画画的黑人小崽子，他们会看上几秒，然后默默绕开。
如果巷子口有坐在小板凳上拉手风琴的老头，他们会点个头打声招呼——似乎那是他们的邻居。
巴黎街头一隅
呆立了半晌，老夫妻从视野里消失了，陈雯也回过神来，缓步向前走去。
来法国小半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巴黎街头。
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落地时，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就因为扑面而来的陌生感哭了一场。
整整一季的时间，受生活琐事所困，甚至来不及思考法国之行的对错与否。
今天得闲在巴黎细细地感受这个国家的傍晚，陈雯才终于说服自己：这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2020年7月，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主科教研室讲师、旅法青年钢琴家陈雯说，去法国的决定『重燃』了她对钢琴的热爱。
转折
陈雯五岁学琴 ，18 岁赴法，先考入法国南锡国立大区级音乐学院，后考入法国仅有的两所高等音乐学院之一——里昂国立高等音乐学院。
在里昂，当年的陈雯是被全球录取的八个考生中唯一的中国人。
回忆自己的学艺生涯，除了幼年的好奇与欢乐，她记不得其中有多少高光时刻。『就记得参加了不少考试和比赛。』
高频次的考试和比赛背后，是家庭的催逼，练琴成了机械化的任务。
陈雯来自成都，身边有许多与她『同病相怜』孩子。有时候，同一栋楼中，能听到许多不同的乐器同时响起。
她并不认为这能称之为艺术氛围。『艺术氛围体现在社会对艺术的热爱和尊重程度，而不是机械的个体参与者数量。』
出国之前，陈雯对钢琴的热爱已经是强弩之末。『心态上已经疲倦不堪，是法国之行改变了这一切。』
陈雯来自成都，而整个法国的国土面积，与四川省相差无几。
在2020年的网络上查询，四川全省设有音乐专业的高校仅仅是个位数。『你猜法国有多少音乐学校？』
陈雯自问自答，『500！』
据介绍，法国境内的500所音乐学校中，省级、市级的高校并非『大头』，真正撑起这一数据的，是几乎每一个小区都有的音乐学院。
这些公立的免费音乐学院，才是法国人参与、享受音乐的基石。
陈雯的留学生涯
陈雯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拜访钢琴老师时的情景。
『你之前弹过的曲子，写一张单子给我。』老师说。
陈雯照做，将曲目名罗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
『然后她就对着清单弹了起来，没有谱子。我练习多年的曲目，对她而言早就烂熟于胸。』
对陈雯而言，这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塞纳河畔、在学校、在老师的家中，我切身感受到一个社会对于艺术的高度重视，这种氛围很快就感染了我，我对钢琴的热爱也迅速回温。』
法派
法国美食享誉全球，而德国餐饮却稍显单调；法国足球自由随性，德国足球纪律严明……
一对『画风』相去甚远的邻居常被人们拿来比较，这也让法国的一切，在欧洲乃至世界上都显得独树一帜。
这样的独特也延续到了钢琴流派上。世界钢琴派系，可以分为俄罗斯派、德奥派和法国派。
俄罗斯派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情感汹涌澎湃；德奥派则是以舒曼、勃拉姆斯为代表的严谨，框架鲜明。
而法派钢琴，则极其注重音色的丰富变化。『就像鸡尾酒，一个杯子里，可以装下不同层次的口味。』
陈雯老师演奏视频
实际上，不止是钢琴，法国的所有艺术领域，几乎都饱含着精致、创新和变化的精神。
法国画家莫奈的《日出·印象》，打破了美术界以规整笔触为美的陈旧规矩，开启了印象主义的新时代。
《日出·印象》莫奈
与莫奈同时代的音乐家德彪西，同样以多变、大胆的作曲手法，成为了法派钢琴的重要代表。
陈雯沉醉于法国艺术的『鸡尾酒』中。
『那么什么是印象主义呢？』陈雯解释到，『眼前有一张桌子，我不盯着它画，而是闭起眼睛来，画它在我大脑中留下的印象。』
闭眼，同样是听德彪西曲目的重要方式。
德彪西是陈雯大学时期的主要研究对象，她用『意境』来描述自己的这位偶像。
陈雯与Marie-Josèphe Jude（左）夫妇
右侧为Michel Beroff，夫妇二人皆是法派钢琴元老级人物
『欣赏德彪西的《月光》，就如同欣赏莫奈的《日出》，不必着眼一个具体的焦点，而是闭上眼感受曲目带给人的意境。』陈雯说，『二十世纪的法国艺术，音乐、绘画、舞蹈……如出一辙，这就是法国的魅力。』
热爱
如今，陈雯已经回到国内，并将她对法国艺术的理解，应用到了钢琴教学中。
比如，学生如果想要练习《月光》，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在技术上弹好一部作品，而是要先学会体会理解该作品的意境，要先『听懂』，而非『弹奏』而已。
『这是一个动力的问题。』陈雯阐释着她的理念，『对一个曲目没有热爱和理解，是无法完成出色的演奏的。』
一个学生该怎样演奏好《月光》？
首先，他要到达月下的意境，并爱上这个意境。
此时，问题的诞生便是水到渠成：『老师，我应该怎样弹，才能表达出温婉的声音？』
『这才是正确的顺序和方法。』
陈雯在拉威尔故居
然而在实际的教学中，陈雯却经常碰到一些本末倒置的情况。
一个钢琴8级的孩子，第一次与陈雯的相遇，选择了以贝多芬的《悲怆》作为『自我介绍』。
一开始的进程还算顺利，但是琴声仅仅维持了几分钟便戛然而止。
『为什么停下了？』
『后面的我不会了，老师。』
陈雯将曲谱往孩子的方向推了过去：『没关系，你看着谱子弹下去。』
此时，孩子只能用更低的声音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不认识谱子。』
钢琴8级的孩子不认识谱子，这是陈雯第一次在教学上感受如此大的惊讶。
像这般『会说话却不识字』的钢琴学习者，在国内不在少数。
他们经历的往往是流水线一般的机械教学：在老师口中，只有先按哪个键，后按哪个键，然后根据自己的记忆，复刻脑海中的先后顺序。
『这样的演奏是没有情绪的。』陈雯说，『没有曲目原本的情绪，传达出来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按一定规律排列好的音。』
『更重要的是，演奏者自己也没有情绪，没有对钢琴和音乐的热爱，一切都是肌肉记忆。』
使命
学生不必为填鸭式的钢琴教学负责，某一个具体的人也不必——关于这一点，陈雯有着明确的认识。
我们的社会中，很多人并没有经历过哪怕是最基础的艺术教育。这不是个人主观上的错误，而是受限于时代。
『更为年长的几代人，将钢琴定义为一项技术。我们不能苛求他们突破时代的局限，人到中年后去意识到钢琴的本质。』
陈雯说，『所以，过往的不足不需要他们去承担责任，但是往后的改变，需要我们这一代人承担责任。』
陈雯在川音，与钢琴系主任王雁（右五）等教师的合影
在四川音乐学院的课上，陈雯总是向她的学生嘱咐着这一点：
但凡是川音的学生，基础扎实也好、半路出家也罢，只要在见识过艺术真正的样子，知道怎样才是对钢琴的尊重，那么以后就绝不能误人子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上一代人送我们出去见识广大世界；我们要在家门口，为下一代撑起新世界。』陈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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