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笛子的因缘
刘森
我小时候音乐方面受父亲影响很大。我父亲能够弹古筝，他跟曹正先生是同一位古筝老师教出来的。他们那一批人学古筝，都是这个老师培养起来的。在三十年代的中国，这位老师是非常重要的古筝的传承者，或者说是新时代古筝的奠基者。
二胡呢，就是刘天华先生。竹笛界没有一个代表性的人物，因为竹笛的生活应用非常丰富：昆曲里有竹笛，佛教寺院里有竹笛，道教道观里也有竹笛；民间音乐里有竹笛，鼓乐有竹笛，竹笛几乎无处不在。
我父亲弹古筝、拉胡琴，不仅喜欢中国音乐，还喜欢戏曲。京剧他喜欢，昆曲也喜欢。不仅喜欢，还能唱。不仅能唱，还喜欢西方音乐。他认为交响音乐好。他说，光会弹古筝、拉胡琴，不懂交响音乐，在这个时代太可惜了。
我受他影响，那个时候就想弹钢琴，还想要一把提琴——因为我听到提琴的声音比二胡美——我这个可能想法不对，想找一个最美的声音。二胡我也拉过，但总感觉太苦，一拉起来就想哭。
第一次吹笛子
无意之中，我一个同学暑假时，拿了一支竹笛跑来找我。他说，我这有一支竹笛，吹不响，为什么？我说，不会吧？是不是裂了？
我一看，没裂，非常好。在这之前我没吹过竹笛，但看过人家昆曲怎么吹。我们胡同里的经常有人办丧事、办法事。一办法事，吹笛子、吹笙的在那一吹就是半个月，五六个人在那吹吹打打，我们就在门口旁边听。好听。
另外呢，我见过盲人算命先生，敲着锣，拿着棍儿，还拿着竹笛。拿竹笛一是为了自己高兴，一是作为一种宣传工具：“我来了！”我们也觉得好玩。
我还在图书馆里见过竹笛的吹法——我们那时候暑假基本上在图书馆过，就是国家图书馆，学校没有图书馆。北海旁边有一个图书馆，离我们家很近，房子很高，冬暖夏凉，就到那里去。也不需要什么证明，拿着学生证，或者一签名，就进去了。
我因为要找音乐基本理论的很多书，所以总上那儿去找。就这样找到了关于竹笛的书。
为什么吹不响？膜孔没贴上。我从那个书上知道了“吹孔”、“按孔”。我马上就打了个浆糊，那时都有炉子，搁点面疙瘩，水一打就是浆糊出来了，不像现在要买胶水。再随便找了一张纸，剪成方块贴上。我就按着六个孔嘛，一吹，就响了。
第一次吹笛子，没引起我太大兴趣——就是这么回事，还给人家拿回去玩吧！
我当时弹钢琴、拉手风琴，已经可以随便拉。我拉手风琴的时候，我才知道这边是和声。我自个在那摸着玩，拉一会我就知道，哦，这是大三合音，这是小三合音，哇，这边还有七合音！有减和音！然后就玩——因为听了很多唱片嘛，一下就玩起来了。
所以我拿起竹笛来，就坐到钢琴旁边。钢琴低音在左，高音在右嘛，我就这样拿起竹笛，对照着钢琴音高从高到低、从低到高地吹。
过了一个多礼拜，同学又来找我了。我说我没空，我得天天在家给弟弟妹妹做饭，妈妈爸爸都上班去了。
他问，这个竹笛“多来米发梭拉西”在哪？
我当时已经知道什么叫调性、什么叫转调、什么叫五线谱。十二三岁的孩子，挺神气的。我说，这里什么调都有，你想要哪个调？我就给他每个调的“多来米发梭拉西”都来了一遍。
同学当时就傻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你什么时候会的？我告诉他，这个东西就得练，功夫功夫。老听大人说功夫，“功夫不怕有心人，只要练你就能成“。也没老师，就自己练习吧。
我自己的第一支笛子
后来隔了二十多天，我同学又来了。他做了个大决定，要把竹笛送给我。
他说，第一，我吹不响；第二，我也找不到调。而且你吹得好听，你吹我听就好了。我不乐意，男子汉抢夺别人之美，太没劲。就提议，咱们再做一个吧！
那时家住平房，夏天有蚊子，挂蚊帐。蚊帐杆就是竹子。这么一捆竹子，真被我们找到一根合适的。就拿我们做航模的那些工具，咵咵一锯，俩人一会儿就折腾完了，
当时只有奶奶在家，问我们干什么呢？我说我们玩呢，您甭管，然后就锯了。锯下来正好，也不懂“律”，也不懂什么开孔，就完全照他那个笛子拿铅笔描下来，用那个掏煤球、勾煤球的烙铁，在炉子里烧红，哧啦一烫，那几个孔就出来了，还挺圆。
刘老桌面上的古谱
我还记得很清楚，烫到第五个眼的时候，笛子着了。那个笛子有油性，我们赶紧就拿毡布抓起来，用自来水冲它，那笛子也没裂。就这样，六个眼成了。烫出来有黑印，我们就拿木锉锉。
做得了以后再一吹，比他那个两毛钱买的那个好听。
这就了不得了，有了心爱之物了。自己做的，吹起来就放不下。开学上学怎么办？我把它藏在被窝最里面。为什么？因为大家都走了，怕我奶奶生火时当劈柴烧了。
人一旦有了爱好以后，上课都听不了课，就惦记着我那笛子，是不是丢了？是不是被我奶奶给烧了？回家的路上走得都特别快。到家晚上就吹起来。
我怕笛子带出去丢了，就把笛子放在袖筒里。秋天一穿上夹袄，就放在袖筒。笛子短，看不出来，但是胳膊不能弯了。这样背着书包上学去，特别得意。
班上小男孩调皮捣蛋，已发现不对劲，就问我：刘森你胳膊坏了？你胳膊怎么不能弯了？我不理他们。同学一摸，这里有东西！“啊！这里有东西，他这有东西！”全班同学都起哄了。有根笛子！拿出来，快吹快吹！
下课十分钟，那就吹吧！一吹，全班同学鼓掌。不一会儿打上课铃了，同学们都赶去上厕所了。老师站到台上一看，怎么少一半人？我生怕老师批评。我到现在都忘不了。我就是这么吹起来的。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我那时脑子里已经有很多曲子，甚至很多世界名曲都有。每天晚上只要一吹笛子就放不下，非得吹到自己困的受不了为止。没有观众，也没有人叫好，就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吹，靠马路的地方。
对面是有一个大穹顶的礼堂，有一个自然的回声过来。我一吹，听着听着，是谁的笛子这么好听啊。这是我的笛子吗？不是我的笛子，谁能吹这么好听？自己被自己的笛声所诱惑。
那是一个一生最美好的时刻。像现在天这样凉，还站在那吹。一刮风啊，电线就叫。笛声跟电线的声混在一起，好玩极了！一个是美的，一个是冷的。
我可以吹到什么程度呢？我在丰城胡同吹，在西单住的同学第二天早上见了我说：“刘森你太不象话了！我听你吹笛子正得意的时候，居然就没了！”
隔着好几里地远，我怎么知道他要听啊？
那个时候城里没有噪声，白天就是电车、马车，到了夜晚，就像辛庄这样安静。所以“散入春风满洛城”是真的啊！于是我吹笛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到这种程度了。
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学校那时有自己的菜园，有劳动课，农耕课。一次我因为拉车伤了腿，不能动，广播操也做不了。
十点钟大家全体到院子里来做广播操了，喇叭里放着广播音乐，我就跟着吹。一节操就转一个调，一节操就转一个调，转了好多调。没想到，吹到半截，停电了。
同学们就喊：“刘森！你继续吹笛子！我们做操！”他们喊一二三，我吹曲子。一直做到最后一节。大家一边做一边笑，乐破了肚子了。吹完了，操也做完了，大家就一块鼓掌，很热闹。
什么感觉？大家高兴啊。其实那也不是音乐演奏，就是一种玩。
那时我在我们学校，已经经常代音乐老师上课。现在同学见面还常提起来。他们还说，愿意听我的课，不愿意听音乐老师的课。我说，你们可不能胡说。大家说，你又弹琴、又唱歌、又讲五线谱，全都行；我们那个兼职的老师，弹琴不行，唱歌也不行。找不准调嘛。
等到初二那年，有一天，音乐老师带着校长来了。音乐老师跟我说，刘森，校长给你一个任务，他给你亲自说。校长我们平时见不着，他不在学校里。
校长说，我们上一届的班要毕业了，要开一个毕业欢送会，同学们都说要听你吹笛子。我当时就傻了，吹什么啊？我就有点发怵了。那个音乐老师说，我给你伴奏。反正是给我鼓劲吧。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演出。那天全校都来了，借了别人部队的一个大礼堂。我还记得，校长讲话的时间很短，然后我就上去了。我也不紧张，但稀里糊涂地，不知道吹什么。
但是吹起来以后，一首接一首，一首接一首，底下掌声不断。还加演呢！吹到最后，直到所有会吹的都吹完了才结束。成为一个永久的记忆。
从这以后，不知道怎么地，中央广播电台的人就知道了我会吹笛子。当时正好要组建民族乐团，就找到我父亲谈话了：你把你儿子给我们送来吧，我们组建乐团正缺人。听说他什么调都能吹，你得让他来，让他来。
我父亲回到家挺高兴，告诉我：人家想见见你，你得去。电台那里可都是民乐的老前辈，要好好跟他们学习学习，这个机会正好！
课堂上的刘森老师（右）和孙映柏老师（左）
两人年龄加起来有160岁
于是我就去了。全国各地招来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多个，坐在一个屋里。大家先让我拉胡琴。拉完胡琴，又让我弹古筝。弹完古筝就吹笛子。等吹了几首笛子曲，又要求我再吹一首。吹完之后，他们全体起立了。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然后过来一个年老的，拍拍我肩膀：“你可是我们的人了！”
当时小孩子不懂，就懵了：“不是你们要教教我的吗？你们谁吹笛子我还不知道呢！”
人家就说：“回去吧。”我就回去了。
晚上我爸下班回来了，问我今天如何。我把那个过程说了，我爸没吭声。
我父亲平时都是笑呵呵的，从来不跟人家发脾气。一周后有一天，父亲非常严肃地把我叫出屋外，告诉我，今天领导跟他谈话了，说我必须服从党的需要，去电台工作。他就答应了。
我高中还没上呢，马上过了假期就上高一了，不是得上大学的吗？父亲就说，人家说了，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必须得服从党的需要。话说到这里，我就答应下来了。
到了高一开学，我们老师问我，你怎么不来了？被电台叫走了。电台叫走你干什么啊？吹笛子。去电台前还有一段时间，老师就让我先听课。听了21天课。之后电台的通知一到，检查完身体，我就上班去了。
摘自刘森老师《大美乐教：刘森老师谈艺录》教学片
舜命夔典乐，教胄子：
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刘森老师是著名的音乐指挥家，
年轻时被誉为中国的“笛王”。
他的天才和特殊成长经历，
使得他对音乐及音乐教育的认识是全面而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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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师介绍
刘森老师
1937年生，曾任中央广播民族管弦乐团演奏员指挥、中国广播艺术合唱团指挥、总政歌剧团指挥、总政交响乐团指挥、中国电视爱乐乐团指挥。生长于音乐世家，自幼跟随父亲学习音乐，学习、吸收世界优秀音乐去推动现代民族音乐发展。刘森更是我国著名笛子演奏家、作曲家。他创作的音乐作品和指挥的民族乐队曾多次受到周恩来总理及世界各国元首的称赞。
课程介绍
本教学片适合人群：
热爱音乐及音乐教育，对礼乐文明有憧憬，或愿意对此有深入了解的观众。
课程收获：
该访谈片本身就是一份宝贵的历史资料。通过刘老的娓娓道来，我们可以领略圣人重视乐教之用心，以及中华礼乐文明的灿烂与辉煌。
课程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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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什么是乐教
这不只是一个理论问题，我认为我们应当更注重实践，尤其是在孩子们成长过程当中，音乐艺术如何伴随他们的成长，如何与心灵教育、历史教育结合。乐教不只是专业训练。对此，《尚书》里讲得很清楚，古人看问题很长远。
第二集 当前乐教的处境与出路
现在基层学校的音乐教育真可以说基本上是空白，老师教的都是社会上的流行歌。中国古典的乐教体系，世界优秀的音乐教育，以及来自革命的生活历程的教育体系，这三者都丢掉了，太可惜了，所以需要重新整合，需要重建。
第三集 从零基础开始的乐教实践
我们在辛庄的实践是零基础，从改变声音状态开始，让每个人发现自己声音的表现能力。大家很喜欢，学得很兴奋。如果坚持下去，我们完全可以把中国最优秀的民歌唱好，把《诗经》、唐诗、宋词唱好，把世界最美的歌唱好。
第四集 一个完整的乐器体系
我们可以从乐器入手。中国乐器与世界乐器可以相通，是可以协和而成的。中国乐器有自己制作的传统，但从来不排斥外来的乐器，它留下了强烈的时代发展的印迹。由此可以看出，乐器有个性化的方面，更有共性追求的方面。
第五集 孔子对乐教的重视
讲乐器，既要有实物，更要有演奏，如果离开了演奏就只是物，见物不见人。孔子对于音乐的重视，是任何政治家、教育家都应该吸取的，他亲自唱，亲自奏，亲自整理，亲自把感悟讲出来。孔子的做法值得我们学习和继承。
第六集 依天时而生的中国乐器
中国的音乐文化是律制的文化，古人发现了十二个月，发现了二十四节气，于是确定了精确的律，确定了黄钟大吕，把律的存在变成了一个可循环的黄钟，确定了以黄钟大吕命名的十二律。中国音乐是大乐，大乐与天地相合。
第七集 我与笛子的因缘
初中的时候，一个同学拿了一支竹笛来找我，说吹不响，我拿起来就吹响了。这是我第一次吹笛子。后来同学要把笛子送我，我没要，用挂蚊帐的竹子，自己动手做了一支。我脑子里已经有很多曲子了，只要一吹笛子就放不下。
第八集 我的音乐成长之路
因为吹笛子，我没上高中，就被广播电台民族乐团选中。于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一边成长。接触了杨荫浏先生、曹安和先生等专家，以及一大批像演奏苏南吹打的民间艺术家，这样民族音乐在我们的心中就是一个活的东西。
第九集 向民间学习，向传统学习
对所有的民间艺人，对所有的老的演奏家，我都是尊重的，我认为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他们都是先辈，而我是个学生。至今，我仍然坚持这个态度。学习古代音乐，一定要懂得继承，懂得传承，但是继承和传承之间肯定会发展。
第十集 中国音乐最大的魅力
中国人的艺术的自由在哪里呢？律上没有自由，在韵上自由，在情上自由，在意志上自由，在精神上自由。“律有数，韵无穷”。这个律跟韵的关系，受我父亲的启蒙，在我的很小很小的心灵里头，应该说就埋下了这颗种子。
第十一集 乐教的目的就是不同而和
竹笛带给我的文化的动力不是吹响了竹笛，是开阔了自己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古代讲的旋宫转调，就是这六个孔可以各自为宫，它指的就是竹笛的用法。它就是可以各个调都可以用，它不是换竹笛，一只竹笛它就各个调都有。
第十二集 乐教精神与外交艺术
那时所有的外事活动我们都参加，我们要演奏外国音乐。为什么演奏外国音乐？不是为了新奇，不是为了票房，是因为要进行文化交流，是对客人的一种文化尊重。于是在我们这里，就实现了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融合成一体。
第十三集 音乐与历史、与时代的关系
笛子给我打开了一扇通向古代文化的大门，同时打开了一扇连接世界文化的大门。这种文化视野的打开，应该感谢电台，感谢老一代的领导者。并且由此我认识了音乐怎么跟社会结合，怎么把个人的需求变成一个时代的需求。
第十四集 艺术追求与人的自我完善
我们要绝对做到傲不可长，周恩来总理跟我们讲话，你们能不能过好五关？第一个你们能不能过好名利关？你们能不能永远不向党伸手啊？不要做不利于老百姓的事，这个教育很深刻。它和我们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结合在一起。
第十五集 律的研究
中国最早发现了律的存在，是从天地宇宙，是从生活当中。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就是宇宙的转动和地球上的人，和山和水和气侯环境存在的关系。中国人发现得最早，应用得最早，计算得最早。音乐里也有律的问题。
第十六集 重建礼乐文明
可惜！中国人不重视不认识自己民族文化的辉煌。乐器的传承、曲谱的传承和文论思想的传承，是中国音乐文化存在的真实的一条路，不应该把它丢掉。重建礼乐文明，就是重新认识做人跟天地相合的理，跟天地宇宙相合的德。
第十七集 让孩子们了解中国古代乐器体系
中国古代就有一个完整的体系，它几乎就是现代的体系。我们应当让孩子们了解这个乐器体系，它是音乐艺术智慧的启蒙。金石之声、铃缶之乐，钟跟磬的演奏的时代，跟这个陶器制造乐器的时代，它是怎么一步一步发展而来。
第十八集 乐器背后的文化性格
日本人喜欢尺八，它也认为尺八是从中国学习的，然后成了日本的民族的乐器,但是尺八的演奏里头，好像总感觉有仇有恨，有怨有叹。它不像中国音乐。中国音乐是讲光明，讲和谐，讲不同而和。中国尺八，箫是非常柔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