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邀。

古龙的所有小说之中,《天涯明月刀》占据着一个十分特别的位置。在我的心目之中,这部小说也占据着一个十分特别的位置————在小说之路上,古龙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他在《天涯明月刀》的序中提出的两个观点,是我十代时期的金科玉律。(如今的我,重读天涯的序言,不会像从前那样兴奋难捺。因为,过了这么多年,古龙在序中想要传达的声音在我眼中已和普遍真理无异。任何小说不符合或服务于这两条定律,那必然是我讨厌的小说。)

观点一:所以情节的诡奇变化,已不能再算是武侠小说中最大的吸引力。但人性中的冲突却是永远有吸引力的。武侠小说中已不该再写神,写魔头,已应该开始写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

观点二:我总认为“动作”并不一定就是“打”!小说中的动作和电影画面的动作,可以给人一种生猛的刺激,但小说中瞄写的动作就是没有电影画面中这种鲜明刺激的力量。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的,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尽力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然后你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

古龙1979年在《一个作家的成长与转变——我为何改写〈铁血大旗〉》中自陈:“而一部在我这一生中使我觉得最痛苦,受到的挫折最大的便是《天涯·明月·刀》。因为那时候我一直想“求新”、“求变”、“求突破”,我自己也不知是想突破别人还是想突破自己,可是我知道我的确突破了一样东西——我的口袋。我自己的口袋。”

我不能完全知道这本书为何令古龙如此痛苦,但读的时候,完全可以感受到古龙的痛苦。

痛苦之一:不再年青的傅红雪

在天涯中,傅红雪的年纪是三十七岁。这个年纪对男人来说绝对不算大,而古龙也写过一些这个年龄段的英雄,譬如燕南天、谢晓峰、夜帝……然而,只有傅红雪曾经年青过。傅红雪在《边城浪子》里出场的时候,才十八岁——古龙最钟爱的那些主角多数是这个年纪上下。虽然残疾,却有一张英俊而轮廊突出的脸,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还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写边城的时候,古龙尽管也玩味傅红雪的痛苦,但是克制而有所保留,因为年青和俊美,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不幸反而成了最精致的装饰,就如同妙龄妓女的眼泪(柳飘飘、林允)。

而三十七岁的傅红雪,既不名闻遐迩,也非腰缠万贯,他过着克制、贫穷的流浪生活,美色消褪之后,读者很难再从他的受苦的描写中感受到当年那种混杂了怜悯、惊艳和自我代入的矛盾之美。

三十七岁,对古龙笔下的角色而言,已是一个太过危险的年纪,太大了,不可以再做偶像派了。如果要做偶像,就得像陆小凤或者楚留香一样,尽量避免谈论他们年纪的真实数字,有匪夷所思又妙趣横生的经历,又或者像李寻欢一样,至少有一双永远年轻的眼睛和伟大的人格……傅红雪有的,只有他的刀和不堪回首的经历,古龙今次是这样写他的:“年龄约三十六七岁。特征右足微跛,刀不离手。”

我敢肯定,三十七岁的傅红雪是一次古龙对他自己的反思,是一次对过去的自我代入不足的过火的补救。这种心理体现了古龙的自虐美学,在边城浪子里对傅红雪还不够狠,对傅有美化的嫌疑,因此有了天涯中最彻底最潦倒的设定。

傅红雪不可避免地搀入了古龙自己的影子,因此傅红雪必须是三十六七岁和彼时的古龙相仿,因此傅红雪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物,因此傅红雪如此没来由的空虚绝望在荒野上独行踽踽

所以这个傅红雪的形象是如此的孤独,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在刻画上力道却不够深,因为古龙太了解傅红雪了,以致于他完全不想去解释傅红雪为什么是傅红雪……因为古龙对他如此熟悉。

后来,古龙写了《三少爷的剑》,谢晓峰堕落得甚至比傅红雪更深,然而谢晓峰的堕落却更像一种奇观,有表演的嫌疑。有关傅红雪的描写显然更加生硬、粗糙,没有因由,然而真实,恐怕是因为古龙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在内。到谢晓峰的时候,古龙的思想已挣脱了前一个时期的桎棝,处理起底层人物时非常的得心应手,对他们的动机也毫无迟疑,尽管同样无从得知令谢晓峰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但谢的痛苦,已不会像傅红雪那样子压得令人毫无喘息的间隙了。

痛苦之二:世俗的傅红雪

在《边城浪子》里,傅红雪的相关情节中有一处非常世俗,就是他和翠浓在一起的时候,老是吃粗面。吃粗面这个设定,一开始能够帮助他迅速和叶开拉开距离,由于古龙冷峻的润色,还使得傅的形象酷上了一层楼。然而,当他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就成了特别实际的一个问题:穷得只能顿顿吃光面。我认为古龙不太可能一开始就想到这么多,恰好在情节铺陈开来的时候,这个小小的设定反而派上了用场。傅红雪这个处处非常人的角色居然有了这么一处庸人才有的尴尬,实在是妙。

到了《天涯明月刀》里,穷就完全不是装饰了,因为傅红雪他真的很穷,很穷又很没用。

英俊多金的燕南飞到了他的面前,我都完全注意不到,因为有钱又有貌的燕南飞太像幻影了。

而明月心空有那么一个美的名字,空唱了那么一首漂亮的歌,我对她的印象近似于零……还不如周婷来得深。(今天重翻才发现,明月心出场的时候也是一位妓女OTL,傅红雪一生就和妓女脱不了关系)

和傅红雪比起来,这书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尘埃。

因此傅红雪又穷又挫世俗得可怕,真实得可怕。

除了穷,古龙在傅红雪身上还做了一个可怕的试验,就是直接描写他的性欲,而且是无法满足带有深深的自我厌弃的性欲,还不只一次。

古龙向来只在书里打打色情插边球,到极限就是女子裸体被看到。比如铁心兰,比如铁萍姑……男人的带有耻感的极限描写就是死了之后失禁。

只有在傅红雪身上,古龙肆无忌惮地描写了一个活人被迫承受自己最不堪的丑态暴露于人前。毫无疑问,暴露了古龙严重的自虐心理。

其实,从古龙喜欢写失败者,写小角色的痛苦,写渲染负面情绪的句子,写极端的性格和情绪变化,就可以看出来他的自卑自虐心理,但最集中最黑暗的渲泻,都投注在了傅红雪身上。

痛苦之三:逃不开的妓女魔咒

古龙爱妓女,然而骨子里又瞧不起妓女。这不能怪他,因为我们所受的教育如此。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的人,可以凭意志毫无迟疑地说他对妓女没有偏见,不歧视她们。但若是妓女站到了他的面前,或是介入了他的生活,情形就不一样了。在灵魂深处,我们很难反抗世俗靠潜移默化教给我们的一切。

古龙毫无疑问是同情女性的,而且尽他的努力赞美女性甚至也包括妓女。

但我不得不发现,他对妓女的态度非常暧昧。

他不吝用最美好的描写来赞美妓女的反面如林诗音、沈璧君、卫凤娘,而且他最偏爱的那些男主角,绝不会和妓女扯上什么关系。他笔下有些从良的妓女最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然而,你会发现,一旦从良之后,那些妓女就不再是妓女,反而显得像是圣女了。比如温黛黛、水柔青、娃娃……还有和傅红雪纠缠不清的每一位妓女…………

对待妓女的态度上,古龙远没有温瑞安先锋,温瑞安的妓女并不以自己身为妓女而耻,活得总是十分的明白和干脆,也总能找到能深爱她们的男人。而古龙笔下的妓女,形象总是微妙的偏移,有的过于激进化身为魔女,有的清纯良善得像天国的圣女,她们总是多面的,混合了古龙式少女或者智者的狡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一个地道的妓女。

戴茉莉花的周婷,就像茉莉花一样小、洁白、幽幽香味。她小得一开始你完全不会觉得她是女主角。古龙把她写得也完全不像一个妓女,而只是一个被生活折磨的人。“她脸上并汲有惊讶愤怒的表情,却露出种说不出的疲倦,悲哀和绝望。”

但可惜,她很年青,才十七岁,她有一双很白很小的手,当然,她不化妆时候的样子,也完全不像老太婆。

拯救傅红雪的人,最终还是一个妓女,从良的美好的小妓女。

结局虽然美好,但说到底,傅红雪和周婷之间,缺乏相互了解的基础,古龙写他们的感情,比起翠深那时其实是退步了。

古龙曾借叶开之口剖析过翠浓和傅之间的感情: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叶开道:"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叶开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欺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

翠浓和傅红雪之间几经周折,最后如果不是翠浓的死,他们的爱也无法继续下去,翠浓死去,使得傅红雪不必负担他们那沉重而世俗的爱的枷锁。

而傅周之间,简单纯粹得像个童话。

虽然美,然而,然而。

当然,也有篇幅所限的缘故。也不得不考虑,古龙老了些,宁愿用些救赎的麻药来骗自己。又或者是,在他自身陷入绝境的时候,身边最容易抓住的温暖,是妓女的手。

PS:像翠浓和傅红雪之间那般带有现实感觉的恋爱故事,在古龙的小说之中绝无仅有。

至于天涯明月刀的写法,我认为无甚特别出奇之处。

前有《欢乐英雄》,后有《风铃中的刀声》…………天涯明月刀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东西,散文诗得不彻底,结局也不完满……而且这种散文诗的笔触古龙的书里到处都看得到。

这本书最特别的地方是倾注了古龙太多私人的感情,太多代入感……太耻感了…………写完古龙估计得蜕皮一层。懂古龙懂心理的就能明白,他一个劲地自我暴露,写自己最害怕最想要的东西,写的时候时而绝望,时而天真时而理想主义,十分的颠狂…………

MMD,我要睡觉了……

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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