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嫁人了。”
街边的茶亭,对坐的妇人轻轻的点了点头,姿态轻柔,哪怕极力掩饰,终究还是透着雍容华贵的气质。
依稀记得,她盘起的长发,曾经是一条活泼的小马尾。
妇人面前,坐着一个江湖侠客,又或者说是一个年轻的剑客。
一别经年,剑客还是剑客,当初的小马尾,却已盘起长发。
“当初没能等到你就嫁人了,现在回想,也是一言难尽。”
妇人泯了口茶,眼里挂着笑意,显然是调笑之语。
当初徘徊在她人生的少年不由得摇了摇头,他知道妇人是在说笑,却还是认真回了一句:“当初的我,不值得你去等。”
年少总有轻狂,总认为自己有资本去挥霍,轻易得到的,总不会去珍惜,近在咫尺的,总不会去留意。
是虚荣,是寂寞,还是什么,或许只有当年的月光记下了一切。
————
月光是少年的月光,书院的学舍里,呼噜声伴随着少年的窃窃私语,知了在窗台外的桃树附和,月光也透过窗口在偷看。
“谢知,我认为咱们学堂里,肯定有人喜欢你。”
浓眉大眼的少年伸手推了推窗口边上的谢知,又道:“我跟你说,我都注意到了,最近总有几个姑娘在偷偷看你。”
“那你可挺闲的,难怪今个儿挨夫子板子了。”
谢知的声音略带冷清,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怀里抱着一把木剑,仰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他在想,月光是少年的月光,自己未来的剑,可是光寒十四洲的霜?
“喂,呆子,又在做你的侠客梦了?”
粗眉少年有些不悦,哼哼道:“要我说,明个儿写个条子,随便塞一个,成功的几率至少八成。”
“我对那些不感兴……山长来巡舎了。”
谢知边说边缩回被窝里,粗眉少年也不敢再出声,闭着双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山长背负着双手,慢步走到窗台前,看了几眼,又转头看向院里的桃树,伸手屈指一弹,几道流光散去,知了声停了。
夏夜里,不再是知了的天下。
学子们安睡一晚,早起又闻春秋战国,孔儒圣文声。
怀着剑客梦的谢知嘴巴一张一合,却并未与一众同窗那般发出声音,他在浑水摸鱼。
后座的粗眉少年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那字迹,用的却是谢知的字迹。
他将其折好,瞄像自己右手边,那里坐着一个晃来晃去的小马尾。
啪嗒——
纸条砸到了小马尾头上,小马尾嘟着嘴皱着眉愤愤回头,粗眉少年目不斜视的看着桌上的书,好像刚才的事情与他无关。
小马尾低头看到了地上打折纸,捡了起来,拆开一看。
白净的小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有些颤抖的缓缓转头,激动又略带惶恐的目光落在了谢知身上。
谢知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头对视,仅是一息,小马尾慌乱一甩,便不敢再看谢知。
面目威严的老夫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沉声喝道:“柒月。”
课堂的朗朗书声一净,只有一条小马尾手忙脚乱的站起来。
“背诵一下郑风.子衿。”
“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往,子…子宁不……不”
刚开始两句还毫无压力,直到小马尾发现,谢知在看她。
小马尾的脸越来越红,好似能渗出血来一般,老夫子深吸一口气,晃了晃背后的戒尺,叹道:“坐下,今日午休抄百遍。”
“是……”
柒月低着头坐下,后头的小马尾也不再晃动。
“谢知,把桌子里的木头拿上来。”
老夫子忽然又道,众人将目光转看向谢知。
谢知抿嘴低头,不太情愿,老夫子冷哼道:“老夫不想重复第二次。”
少年这才起身,将桌下的木剑拿出,不情不愿的走到老夫子面前。
老夫子看到是木剑,持戒尺的手在微微颤抖,扬起了一些,谢知也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
可等了许久,也没能等来戒尺的拍打声,只等来一句无可奈何的轻叹:“拿回去吧,以后莫要再带到课舍里了。”
谢知不禁抬头,有些惊讶,按照以往,老夫子应该会起得直接把自己的木剑折了,然后生气的拿戒尺打自己才是。
老夫子与谢知对视几眼,谢知有些羞愧的避开目光,拿着木剑悻悻的退回自己的位置。
课舎里一片安静,气氛略有尴尬。
老夫子浑浊的双眼扫了几圈面前正值少年的学子们,说道:“还有不到百日,你们便要结业,届时也该去参加童试了。”
“老夫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或许有些人不太认同。老夫也无力去说服你们了,更不愿破坏你们的少年梦。”
“仗剑天涯也好,唱名长安也罢,老夫能教你们的日子,也不多了。在此老夫只想恳求你们,在这最后的日子,专心一次。”
老夫子浑浊的目光下,皆是低头不语的少年少女。
铛——
铛——
铛——
放课了,老夫子叹了口气,回身收起教案,默不作声的离去。
“啊,吓死我了!”
粗眉少年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谢知低头看着木剑,沉默不语,小马尾手里紧紧拽着那纸条,偏头小心翼翼的偷看着谢知。
午后的书院格外安静,谢知躺在一颗桃树下,边上放着木剑。
小马尾花了三根冰糖葫芦,让同桌帮忙抄写诗经,而自己,偷偷摸摸的来到谢知身旁。
“那个,谢…谢知。”
谢知抬了抬眼,看着小马尾越来越红的脸,有些疑惑。
小马尾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丢下一张纸条,慌乱的跑开了。
纸条被谢知稳稳的接住,粗眉少年剔着牙从远处走来,正好看到慌忙跑开的柒月,不由得加快脚步。
“那小马尾给你回信了?快看看写了什么。”
谢知眯了眯眼:“回信?张杨,你干了什么?”
张杨嘿嘿一笑,一把夺过谢知手里的纸条,打开扫了几眼,大笑道:“成了!嘎嘎嘎!!”
【我也喜欢你】
谢知也看到纸条的内容,一时间也愣住了,他就说嘛,小马尾干嘛无缘无故的跑来,果然是张杨这王八蛋搞事。
“张!杨!”
“别!别打啊,您这不白赚一个红颜吗!再说了,小马尾挺不错的啊,活泼又可爱,你看她脸红那样,羡煞旁人。”
谢知一手将张杨按在草地上,哼道:“你跟人家解释去。”
张杨拼命摇头:“这可不信,人家姑娘最在乎的就是面子,要是知道这事是骗她的,她不跟你急,自个儿也得跳河去。”
啪的一下,谢知给了他一榔头:“知道会污人清白你还开这种玩笑,这事你自己解决!”
“别啊谢大侠,人家小马尾那么喜欢你,你就要了吧。”张杨捂住头求饶。
“可我不喜欢!”
“嘘,小点声儿,别被小马尾听到。”
谢知将张杨放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这混蛋!气死我了!”
“你看你平时都孤僻成什么样了,要不是小爷,不对,不提这茬我还差点忘了,就是因为总陪着你玩儿,长安城那几个哥们儿都以为我有龙阳之好了!”
谢知冷哼道:“那你可以离我远点。”
张杨嘿嘿一笑:“哥们儿这不是为你好么,你看,你现在要了小马尾,以后就不会有人胡诌咱是龙阳了什么的了,而且你确实也该找个人陪陪才是了,小爷十二岁就……咳咳,总之啊,谢知,可不能耽误人家啊。”
谢知:“滚!”
————
张杨是个混蛋,祸害,这事儿整个长安都知道,长安四害之一,仅次于镇国公家那个园丁。
可谢知不曾想,张杨居然能混蛋到这种程度。
这几日,这混蛋明里暗里的把谢知跟小马尾的事“不小心”透露出去了,整个书院都知道,谢知给小马尾写了“情书”,并且小马尾还答应了。
现在,不管谢知答不答应,小马尾在书院这群人眼里,就已经是谢知的人了。
如果谢知把真相说出来,小马尾八成会从长安的城头跳下去。
“谢知,你会去参加童试吗?”
小马尾如今就坐在谢知身旁,这些天她已经有些习惯了,加上谢知有些冷淡,她也很少脸红了。
“不去。”
谢知打算结业之后,就去闯荡江湖,他要当孤鹤那样的天下第一剑。
“哦。”
柒月的小马尾停顿了一下,她想不到该怎么讨好谢知,总感觉,谢知不是很喜欢自己。
“家里让我去北洛书院。”
小马尾低声说道,中原的女子,能进书院上学,已经是陛下的仁政了,她们没资格参加童试,小马尾也只能去京城的北洛书院进修。
只有从北洛书院出来的女子,才会被朝廷稍微重视。
谢知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小马尾,有些沉默。
“那你结业后,是要去闯荡江湖吗?”
小马尾问了句废话,整个书院都知道谢知有个侠客梦。
谢知点点头,小马尾欲言又止。
她也想陪谢知闯荡江湖,可她没得选,要么听从家里的话,去北洛书院,要么,守在闺中,等待出嫁。
“你会写信给我吗?”
小马尾忽然鼓起勇气,她想通了,自己只能去北洛书院,届时,她和谢知,将不再同路,可她还是不想放弃。
她是真的喜欢谢知。
谢知心里的回答是“否”,可当看到小马尾那期待的眼神时,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柒月的小马尾欢快的晃悠起来,好像吃了蜜糖似的,甜得小脸微红。
————
“抱着一把木剑,可无法闯荡江湖。”
结业这天,老夫子提着一柄三尺长剑,递给了谢知。
剑鞘是青色的,剑身很轻盈,剑柄上刻着一个“君”字。
老夫子说:“这是老夫当年用的君子剑,希望往后的你,能格守本心,归来时仍是少年。”
谢知郑重的谢过,老夫子摆摆手,笑着离开了。
张杨送了谢知一匹天山白马,高大俊秀。他也不能陪谢知。按照家里的意思,他同园丁一样,进了官府两卫。
“以后若是犯事被我抓到,我可是铁面无私的。”
张杨故意板着脸,谢知鄙夷笑道:“就你还铁面无私,多大脸啊。”
“谢知!”
小马尾一路跑来,有些气喘吁吁的。
谢知的笑容凝固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柒月。
“这是我去白马寺给你求的。”
柒月的小脸红扑扑的,双手捧着一块貔貅白玉吊坠。
张杨轻轻的推了推谢知,谢知这才伸手接过,并将其佩戴在腰带上。
“我…没什么能送你的……”
谢知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将张杨从背后递过来的发簪还了回去。
柒月摇头晃了晃后脑的小马尾,满脸欢笑道:“你答应给我回信了。”
“嗯,我会的。”
谢知如是应道,想了想,将自己的木剑送了出去。
那日长安,白马少年带着夫子的君子剑与小马尾的不舍,绝尘而去。
小马尾恋恋不舍的站在城头,直到入夜。
长安的月光没了少年,京城的北洛书院,多了一个喜欢抱着木剑的小马尾。
————
“谢知,有你的信。”
“放那吧。”
谢知疲惫的坐在边上的木凳,褪去上衣,露出古铜色的上身,上边满是新旧不一的伤痕。
他自顾自的拿出药膏涂抹,从头到尾,都没有留意过桌上的信件。
小马尾每个月都会寄信过来,从未间断。
但谢知,却失约了,他一封信都没有回过。
谢知在书院里的江湖,是快意恩仇,逍遥自在的,可如今的江湖,却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
这不是他想要的江湖,可他已经没办法脱身了。
涂完伤药,谢知又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几口,奢望里边的酒水,能麻痹掉一些疼痛。
“呼——”
良久良久,谢知长舒了一口气,疼痛感减弱了,现在可以静下心打坐回复了。
【你答应给我回信的。】
谢知骤然睁开双眼,嘴角渗出了些许血丝。
心乱了,内息有些不稳,险些出了大事。
谢知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打坐,而是坐到书桌前,将那封信件拆开。
【张杨说如今的车马很慢,我再等等,就能等到你的回信了。
可我现在快从北洛书院结业了,为什么还是等不到你的书信。
是车马太慢,还是要离你太远了。
谢知,你在哪里…】
谢知看着信纸上娟秀的文字,面无表情,信纸上的内容不多,只有一页。
早些时候,总有三五页,甚至是七八页,后来便慢慢减少。
直到现在,只有一页。
这一次,谢知看了很久,明明只有一页纸,他却看了足有一个时辰。
傍晚时分,谢知将信纸收好,刚开始研磨,他决定回信了。
————
“柒月,有你的信。”
话刚落音,一个小马尾便从人群中窜了出来,一把将那信纸夺了过来,紧接着一蹦一跳的跑开。
跑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小马尾哼着轻快的小曲,将信纸打开。
晃荡的小马尾,逐渐停止了摆动,柒月的笑脸,也凝固在信纸前。
【很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滴答滴答,下雨了,雨水浸湿了信纸,浸湿了柒月的脸。
也不知道,是雨先浸湿的信纸,还是小马尾的泪。
等了三年的回信,得到的却是三年前的真相。
第一次回信,也是最后一次。
或许从来没有过开始,所以她与谢知,也不会有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发现了角落的小马尾,将她带了回去,那个曾经令她伤心的角落,遗留了一把破旧的木剑。
时光飞逝,带走了雨水,带走了眼泪,小马尾从北洛书院结业了。
这一天,谢知骑着白马,入了京城。
在热闹的北洛书院门口前,谢知压地了斗笠的帽檐,从书院门口挤过。
“谢知!”
门口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谢知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是一身红色缁衣,腰佩横刀的张杨。
“来了京城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张杨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责怪一句,又道:“小马尾在里边,不进去聊聊?”
谢知摇头道:“不了,我已经把当年的真相告知她了。”
“来都来了,不见一面算什么话!”
张杨勾住了谢知的脖子,将他往书院里拖。
今日是北洛书院结业大典,对外人进出还是比较宽松的,加上张杨一身崇武官服,也没人敢拦他们。
两人一边叙旧,一边往北洛书院的大广场走去。
大广场中心站着两千男女,这是今年北洛书院结业的学子们。
小马尾,就在其中。
身为女子的她,结业之后,将会想大多数女同窗一样,回到家中,等待家里安排的婚事。
她们在书院所学,只能在夫家施展。相夫教子亦或者是辅佐夫家,都是她们没得选择的结局。
这个时代的女子,没太多选择。
北洛书院的院长顶着烈日,说了足足半个时辰,广场中心的两千人,才得已散去。
“小马尾!这边这边!”
张杨大声的招呼着,小马尾看了过去,看到了她曾经梦魂牵绕的身影,不由一顿。
“怎么了?”
身旁传来温润的嗓音,是个青衫儒生。
“朋友叫我呢。”
小马尾回了一句,儒生牵起她的手:“一起过去打个招呼吧。”
“好。”
两人走来,张杨有些尴尬,看了看谢知,谢知一脸淡然,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公子,这位是?”
儒生认得张杨,却不认识谢知。
小马尾出声介绍:“他叫谢知,是我以前的同窗。”
儒生点点头,伸出手:“你好,我叫徐宾。”
“你好。”
谢知僵硬的伸出手,小马尾依偎在儒生边上,平静的看着他。
北洛书院里的风儿,甚是喧嚣。
徐宾是北洛书院有名的才子,未曾结业前,便得翰林编修一职,祖父更是三朝元老,家大业大。
相比谢知这个居无定所,整日游走在刀尖上的江湖浪人来说,他才是小马尾的良配。
见了徐宾之后,谢知也放下了心中的愧疚,当天夜里,乘着夜色离了京城。
他并不知道,当天夜里的京城城头,小马尾一直都在。
“一入江湖,便再不能回头。”
徐宾温润的嗓音,相伴于小马尾身旁,小马尾手里捏着她先前送给谢知的吊坠,眺望的城下的官道,一言不发。
“夜里风大,回去吧。”
徐宾将身上的锦裘解下,披在了小马尾身上。
京城的月光,记下了两道若即若离的影子。
————
“谢知,有你的信。”
谢知愣了一下,从屋里走出来,看了看信封,长安的信,是张杨吗?
低头回身,自顾拆着信封,抽出信纸,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娟秀字迹。
是小马尾寄来的,她邀请自己回长安做客。
谢知拿着信纸,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小马尾,而是那个叫徐宾的儒生。
紧接着,是小马尾依偎在徐宾身边,一脸平静模样。
谢知苦涩一笑,将信纸塞了回去,放到了书桌上。
【你答应会给我回信的。】
不知为何,原本想弃之不理的谢知,脑海中又响起了小马尾的话语。
他忍不住坐到窗台前,看着桌上的墨研,沉默了许久才拿起墨研,准备磨墨。
“谢知,收拾好东西没,准备去江南了。”
外边忽然有人喊,谢知手中动作一顿,他这才想起,自己还要前往江南,会见小海鲸余年。
他看了看桌上的信封,最终,还是放下了墨研,转身离去。
————
柒月的小马尾已经盘起,她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嫁衣,又看向窗外冷清的月色,低喃道:“不是车马太慢,是我离你太远了。”
小马尾,终究还是等不到她想要的回信。
最后一次期盼,也随着盘起的马尾,画上了句号。
长安的月光从未变过,月光还是月光。
这次城头上,不再有小马尾,倒是多了两个崇武卫。
一个是指挥使,另一个是镇抚使。
“我要明日,长安半城飘红。”
张杨看着长安的月,这般说道。
边上的指挥使不由笑骂:“我娶妻那天都没那么大排场,而且我老爹跟徐家可不对头,凭什么帮他。”
“我欠小马尾的,帮我这一次吧,园丁。”
整个长安,有能力让长安半城飘红的,只有这位崇武指挥使,镇国公独子,悍蛟园丁。
园丁沉默片刻,说道:“谢知再回长安时,你得让我揍他三拳。”
“成交。”
次日,徐尚书嫡长子徐宾迎娶柒月,长安半城飘红,当天夜里,满城烟花齐绽放,只为一人贺。
那一夜,长安没有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