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映月,一城知音半城苦。一根苦竹,替我探问人间的路。泉水悠悠寒与暑,月光淡淡有与无。

春夏秋冬,人生百年能几度?东西南北,不知何处是归宿?我来到这个世上啊,谁知我心中的苦?琴声有泪泪已尽,惟愿那山中泉依旧,惟愿水中月如初。

命运弃我,弃我秋风茅屋,只有那天边一弯月,翻过芦墙来看我,看我比孤独更孤独,看我比无助更无助。可恨苍天不公,做贼的眼贼亮,偏叫乐师去做瞽。瞎子阿炳已死掉,没有死的只是那一把二胡。

阿炳一生穷,阿炳一世苦。弦歌三百首,首首不果腹。天生我才有何用,天妒我才我何辜?谁为我一哭!

二泉映月(女声独唱) - 毛翰 - 5SING中国原创音乐基地

这是我尝试为《二泉映月》填写的歌词。填词始于2018年8月初,过程还算顺利,四天草成。但“不知何处是归宿”之后的几句,翻来覆去改了无数次,直到改成“我来到这个世上啊,谁知我心中的苦?琴声有泪泪已尽,惟愿那山中泉依旧,惟愿水中月如初”,才算较为顺当了。

2022年2月,我请北京歌手李煜惜老师改唱了这几句,重新发到几家音乐网站及视频网站。这个独唱版《二泉映月》时长6分多钟,前奏就长达38秒,在信息爆炸、手机快划的今天,很难指望人们有耐心把它听完,所以我对这首歌的流传不抱多少期待。所幸“微信视频”对此歌格外看重,几度推荐,使其广受关注,“抖音”等网站也有翻唱版热传,总的浏览量估计已在8000万以上。

浏览多了,网友回复也多了。回复对于填词大多是正面的鼓励,当然也不乏否定意见。否定意见归纳起来主要有三条:一、原曲乃经典之作,填词破坏了听众的艺术想象,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二、填词曲解了原作的主题,与阿炳的原意不符。三、阿炳受苦受难是自作自受,活该,不值得推崇。

对于这些批评,我难于逐一答辩。今谨作一短文,试就以上三点,做简要回应。

一、名曲填词的价值之辨

关于名曲能不能填词,这是所有的名曲填词都会遭遇的质疑,不是《二泉映月》的独家纠结。我尝试过“中外名曲填词40首”,自然是赞成填词的,但要把纯音乐与填词的关系说清楚,需要学术大咖的鸿篇巨论,我自知才疏学浅,无力为之。

对于这一辩题,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感悟,一个简单的比喻。我觉得,欣赏无词的音乐或有词的歌曲,都像是“雾里看花”。同为雾里看花,无词的音乐,有词的歌曲,两种“看法”却完全不同。纯音乐不是让人看花,而是让人看雾的,那雾里隐约有花,观看者尽可以发挥自己的艺术想象力,想象那雾里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花儿有多么美妙,大美无形,妙不可言。填词则不然,填词成歌就是不再让人看雾,而是改而看花。为了看得清楚,就要拨开迷雾,把花朵直接呈现在观赏者面前(有时也会留下一些雾气,留下一些想象空间)。一个叫人看雾,一个叫人看花,两种呈现方式、两种欣赏方式各有所长,无字的纯音乐和填词的歌曲,各有自己存在的价值。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恍惚之间,老子也看不大清,只是恍惚觉得,其中有物象。

倚声填词,就是勉为其难,试图将其恍惚所见的物象描绘出来,将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雾中之花勾画出来。不同的填词者凭着各自不同的眼力和笔力,将同一雾中所见勾画出来,其笔下的花儿可能大不相同,有的甚至完全不符合一些人先前聆听此曲的想象和成见,争论于是生发,“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以及“狗尾续貂”等几个成语于是成为泄愤的石头不时砸过来。

这种愤怒是可以理解的,是可以预料的,名曲却未必不能填词,名曲填词被听众赞赏成为名歌的并不鲜见。恋雾者自得其雾,恋花者自得其花,爱乐者且听其乐,爱歌者且听其歌,各遂所愿,各得其所。恋雾者不必自炫,以为自己比恋花者高雅,爱歌者也不必自惭,以为自己比爱乐者低俗。

相信音乐的意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者,尽可以止于意会。填词者则不妨相信,可以意会就可以言传,不可言传的意会怕是其意亦未会。

音乐家以音乐写意,诗人以诗抒怀,音乐与诗(以及舞蹈、绘画等),是可以互译的,是可以相互阐释相得益彰的,诗(填词)不妨知难而进。

至于有人以“大音希声”“此处无声胜有声”为据,指责填词者画蛇添足,我想回敬一句,既然希声方为大音,无声胜于有声,那连二胡也不用拉了,琴声也是多余的。

《二泉映月》有无数个纯器乐版本健在人间,包括阿炳本人的演奏录音,每年还有很多新的演奏涌现,爱乐者尽可以去追逐去拥抱,在下几行拙词不入法眼,完全可以无视,可以划走,而不必嫉恶如仇,不共戴天。至于有人跟帖,说自己本是音盲,听不懂音乐,此次跟着填词,居然听懂了《二泉映月》全曲,以致泪湿青衫,我诚惶诚恐,希望我的填词没有太过离谱。

二、《二泉映月》的主题之辨

我听《二泉映月》,直觉告诉我,这是阿炳在诉说他一生的苦难和悲愤,而不是别的。我相信,这就是《二泉映月》的主题。我希望,这是正解,不是曲解。

对此,我不大有把握。为了求证,就去搜阅与阿炳及其《二泉映月》有关的资料和评论。

一日,读到著名学者冯其庸对《二泉映月》的解读,印证了我的直觉,大受鼓舞。冯其庸(1924-2017)也是无锡人,年轻时在无锡读书、教书,多次听过阿炳(1893-1950)的演奏。冯其庸自传说:“那个时候请他是非常容易的,只要给一点点钱,他就来拉了。”“整个无锡城里大家没有一个不欣赏、不佩服他的胡琴和琵琶演奏水平的。可是他的生活没有人管,困难到衣食都没有依靠,靠沿街要饭。”“《二泉映月》,尤其是了解他的身世和熟悉这个曲子的人,都会体会到,完全是他倾诉自己的艰难困苦的生活,向社会哭诉、哀鸣。胡琴拉到最伤心的地方,就像哭泣一样。”(《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商务印书馆 2017年1月版)

于是,我们不妨说,冯其庸所谓“向社会哭诉、哀鸣”,就是《二泉映月》的主题,“像哭泣一样”就是《二泉映月》高潮时的风格。

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心境下听《二泉映月》,会有不尽相同的理解和感受,这很正常。但作为无锡同乡,在当年的实境中,面对面,听瞎子阿炳本人拉《二泉映月》,冯其庸对曲意的领会,较之我们远隔时空听今天的演奏家的演绎之所得,肯定是更为可信的。

又一日,读到无锡作家沙陆墟(1914-1993)的一首五言长诗,题为《街头艺人阿炳》(原载《锡报》1947年4月1日)。沙陆墟比阿炳年轻21岁,与阿炳同在无锡城中36年。其诗中这样写他初见阿炳的印象:“忽闻有雅韵,铮铮弄三弦。骤然孤魂泣,声声血泪鹃。此曲何人奏?阿炳名早传。阿炳双眼瞎,老妇一旁牵。鹑衣成百结,丝竹无不全。艺人沿路乞,一曲值三千。”

沙陆墟还有文章,这样描写他所见到的阿炳在寒冬拉琴的情景:“大雪像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石乱瓦,堆得面目全非。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向西而来,在惨淡的灯光下,我依稀认得就是阿炳夫妇俩。阿炳用右胁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咿咿呜呜地拉着,在淅淅沥沥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艺人沿路乞,雪中琴声凄厉欲绝,这里关于阿炳拉琴的描写,与冯其庸所谓“向社会哭诉、哀鸣”,是互为印证的。

而音乐学界关于《二泉映月》主题的论述颇有分歧。作为阿炳作品的录音者,杨荫浏教授认为《二泉映月》是在抒写二泉风光。他在《阿炳小传》(1956)中这样介绍《二泉映月》:“本曲是描写在清澈见底的二泉之间所反映出来的天上光明的月亮”,阿炳“略带伤感地写出了自己对大自然热爱的心情。”后来还一直坚持他的“写景说”,说阿炳“用音乐形象来描述他想像中旧时曾目睹的美丽风景”。此论不大令人信服的是,此曲原本无题,阿炳称之“自来腔”“依心曲”,直到1950年杨荫浏等为之录音,才建议以无锡著名景点“天下第二泉”为之命名。一首创作演奏了多年的乐曲,直到乐师去世那年才被命名为《二泉映月》,断定其旨在抒写“二泉”“映月”之美,此论不免被人质疑。

贺绿汀就不同意杨荫浏之说,其《中国现代音乐文化发展的回顾》一文(原载《解放日报》1979年9月6日)指出:“《二泉映月》这个风雅的名字,其实与他的音乐是矛盾的,与其说音乐描写了二泉映月的风景,不如说是深刻地抒发了瞎子阿炳自己的痛苦身世。”

于是,《二泉映月》究竟是在写景,写二泉映月的美景,还是在抒情,抒人生末路的悲情?成为关于《二泉映月》主题之争的焦点。论争中,有的论文标题即论点,如苏克《〈二泉映月〉是写“二泉映月”的吗?》、巩成国《〈二泉映月〉既没有“泉”也没有“月”——浅议音乐欣赏中的误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千古之迷:中国文化史五百疑案》,疑案之一就是《阿炳创作的〈二泉映月〉是描绘二泉的吗》。

施咏《阿炳及〈二泉映月〉研究述评》(《音乐研究》2005年4期)宣称:“至今,音乐学界基本上对该曲表现内容的理解已由当初的‘纯写景之作’,转为‘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进而为‘写意性的非标题音乐’,在这一点达成了广泛的共识。”

不过,《二泉映月》的意蕴之辩、主题之争,依我浅见,不妨中庸一点,兼容一点。《二泉映月》无疑是阿炳在诉说他一生的苦难和悲愤,但不必说它全然写意,绝非写景,跟“二泉”“映月”的景色抒写毫无关系,也不必说它只能是无标题音乐,“二泉映月”这个标题必须抛弃。

1950年之前还没有《二泉映月》这个命名,可是1947年沙陆墟发表在《锡报》的五言长诗《街头艺人阿炳》描写他听阿炳二胡曲,已有这样的句子:“琴声如流水,淙淙响玉泉。静哉梅梢月,听之俗虑蠲。”两联之中,“泉”与“月”接踵而来,联袂而至,“二泉映月”呼之欲出,这不会全是偶然巧合吧。

遥想阿炳当年,眼睛全瞎了,生逢乱世,流落街头,背着琵琶,拉着二胡,吃了上顿没下顿,甚至直接沿街讨饭,生活万般无奈,前途一片黑暗,行乞路上的琴声,诉苦书愤无疑是其主旋律。但阿炳既然常在惠山泉亭拉琴,琴声中透出一些泉声月色,怀想旧日时光,不舍人生愿景,也在情理之中。

在“二泉”“映月”早已成为这首世界名曲的徽标logo的今天,在下为之填词,起以“二泉映月,一城知音半城苦”,继以“一根苦竹,替我探问人间的路”,直到“谁为我一哭”结束,代阿炳言情书愤,贯穿始终,间或串以“泉”“月”意象,如“泉水悠悠寒与暑,月光淡淡有与无”,“惟愿那山中泉依旧,惟愿水中月如初”,并非刻意安排,却有几分顺理成章。

三、瞎子阿炳的人设之辩

至于有人(包括无锡有人)总忘不了揭阿炳的短,提醒我这个填词者,阿炳是私生子,是嫖娼纵欲染上梅毒才瞎了眼睛,活该,值不得推崇。我想,这怕是有失厚道了。面对阿炳这位百年难遇的民乐天才,不去珍视,不去崇敬,却总想揪着他的某些负面经历,去渲染,去诋毁,这是什么心理作祟?

私生子不是阿炳的错,不是他的原罪。成年之后,如果循常人正道,行为检点(或行为不检却并未染疾),子承父业,妥善经营其道观,结局又如何呢?如果这样,无非是世上多了一位道貌岸然的道士,人间却失去了一位天才音乐家和他的绝世之作。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这是司马迁的名言。阿炳当初的行为失范,双眼失明,及由此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悲苦和哀怨,可能恰恰是阿炳的音乐事业走向成功巅峰的必要磨难。没有足够的身心之苦,就没有足色的绝唱《二泉映月》。

站在伟大音乐家阿炳的人生终点,回望其五十七年的生命历程,其走过的每一步,所有的苦痛和悲哀,九九八十一难,都可以看做是命运之神的有意安排,必要设置。百年千年之后,我辈凡夫俗子在这世上留不下任何一丝痕迹,阿炳作为伟大音乐家仍然彪炳史册,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嘲讽去贬低他呢?

还有柳永,人如其名,花街柳巷流连一生,死后还是群妓凑钱安葬,还有关汉卿,自称“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何曾有损于他们在艺术史上的巨星光辉?阿炳一时放纵,一生苦难,却将其苦难余生化作绝世音乐留给人间,我们如不愿学小泽征尔跪着聆听,也不必以刻毒之语诋之毁之而后快吧。

“人设”,这是近年流行的一个词,大致是指公众人物为自己设计的,受大众欢迎的人格形象。名人出事,就会导致人设崩塌。

阿炳年轻时放浪形骸,固然不雅,但古今中外名流,包括文人、艺术家、大款、政客,有多少人老于此道,为什么在别人就是风流韵史,至少有人为尊者讳,在阿炳就是十恶不赦,至今有人不忘揭其伤疤?

据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为什么到了阿炳犯错,就算上帝都原谅了,下界之民换了一茬又一茬,至今还有人揪着不放,唯恐其人设不崩塌不翻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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