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二字是无锡人对《二泉映月》的作者雷尊殿正一派道士华彦钧的昵称,就此推测了去,华彦钧的乳名应该就是“炳炳”。“炳炳”者,“光彩照耀貌;昭明貌;文采鲜明”也。“炳炳”!一个多么好的乳名!不管是“名如其人”还是“其人如名”,华彦钧确乎就是一颗耀眼的明星。让人感喟的是,不管是“天才总是多灾多难”的说法,还是“苦难成就天才”的断言,都在华彦钧身上得到了不幸的印证。然而,面对阿炳,我们,或者说是历史,或者说是时代,应该感到愧疚,因为,我们,或者说是历史,或者说是时代,欠阿炳一个起码的公道。这是因为,是历史,或者是我们,在无意间剥夺了他对他的作品的命名权。更为严重的是,《二泉映月》这个随手拈来的标题是对阿炳的代表作《依心曲》的歪曲与抹杀。历史责任可以不追究,但历史错误却不能不纠正。

今天,无需讳言阿炳的身世,他是一个私生子。在封建社会,法律对非婚生孩子备加歧视,诬指其为“婢生子”、“奸生子”,阿炳的失足与落魄并非自甘堕落,而是事出有因,事出有因的失足与落魄尤其让人惋惜。不管是“阿炳的不幸”还是“不幸的阿炳”,都是封建礼教和无良世俗的恶行所致,阿炳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伟大的音乐天才阿炳的不幸在于,他的生是私生,他的死是惨死,他死后也不得“入土为安”,文革中被刨坟掘墓,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当年那些参与刨坟掘墓的无锡人是否已经道歉?

阿炳的身世卑微,但他胸怀宽阔,人格高大,被指为《二泉映月》的《依心曲》、《听松》、《大浪淘沙》等乐曲就是他人格高大的写照与佐证。今日,无锡人口中的“阿炳”既是昵称,也是尊称,声腔里透着敬重,音韵里满含赞许,只有那些无知妄为者才会粗口“瞎子阿炳”,“瞎子阿炳”这个无良指称应该从我们的语言里消失。

1950年9月,中国江苏无锡发生了一个历史性事件:中央音乐学院的杨荫浏、曹安和二位学者专程赶到无锡,用刚刚从外国进口的十分珍贵的钢丝录音机,为正一派道士盲艺人阿炳录下了《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等6首乐曲。它之所以会成为一个事件,不只是因为这6首乐曲都是民族音乐的珍品,更在于它是一次抢救行动,因为,仅仅过了三个月,罕见的音乐天才阿炳就因贫病交迫撒手人寰,结束了他的悲苦人生。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想象,如果我们不曾拥有《二泉映月》,那会是怎样的精神的亏欠与情感的缺失!七十年来,随着《二泉映月》的家喻户晓蜚声海外,这一事件的历史性愈发凸现,作为阿炳的精神遗产的《二泉映月》已经是中国音乐的代表,已经是中华民族的一枚“文化胸牌”。没有万岁的皇帝,却有万岁的艺术,不可以说“伟大的艺术与日月同辉”,但可以说“伟大的艺术与人类同在”,《二泉映月》就是这样的与人类同在的伟大的音乐艺术。

这首被指为《二泉映月》的二胡独奏曲是1950年9月2日晚间录下的第一首乐曲,可见它是阿炳的最爱,然而,《二泉映月》这个标题却并非是阿炳的本意,据资料载,阿炳拉完这支曲子,当杨先生问及这支曲子的名字时,阿炳说是随意拉出来的,没有名字——是一支“未名曲”。如此美妙的乐曲怎可无名?杨先生、曹安和与阿炳一起讨论曲名,后来,好像是杨先生听阿炳说,他除了在街头,也常在惠山的亭子里拉这支曲子,同是无锡人的杨先生随即想到惠山脚下那一泓美丽的清泉,该泉因为被乾隆皇帝御封为“天下第二泉”而天下闻名,杨先生说:广东音乐有个《三潭印月》,咱们就叫《二泉映月》吧!阿炳说:“您学问大,就听您的。”于是,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就此诞生。

然而,这首《二泉映月》就其内涵而言,它配称《二泉映月》吗?它是《二泉映月》吗?《二泉映月》是它吗?它是标题音乐吗?事实是,它虽然有标题,却不是标题音乐,它不是对标题所示的“泉与月”的阐述与描绘,它不具有标题音乐的诠释性,它是一首既没有泉也没有月的《二泉映月》!一句话,《二泉映月》是一首假标题真音乐的纯音乐作品。

非标题音乐是“自由的音乐”,是以音乐本身来抒发感情的音乐。非标题音乐是抽象的“音乐语言”对具象的“语义语言”的超越的音乐,是抽象对具象的超越,是精神对物象的超越,是哲学对世俗的超越,《二泉映月》正是这样的音乐。

《二泉映月》是一首十分难得的举世罕见的非标题音乐,它创造的意境是一种与物象无关的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因之,没有人能充耳不闻,没有人能置身其外,没有人能不戚戚然感动于心。音乐无国界,它能打动全世界所有的人。当一个外国人说《二泉映月》应当跪着听的时候,他不是出于什么“讨好”,而是出于对音乐的理解与倾倒。《二泉映月》堪称东方的《命运》,堪与贝多芬的《命运》媲美,虽然两者的篇幅和体量都没有可比性。《二泉映月》值得我们热爱、珍爱,更值得我们尊重、敬重。正是出于对它的尊重与珍爱,应当,也必须还它“非标题音乐”的本来面目。

重要的是,不可以认为给一首非标题音乐强加一个标题是无害的。“二泉映月”四字虽然充盈着诗意美,却是对乐曲的歪曲与抹杀,因为乐曲里面既没有泉也没有月。《二泉映月》这个标题既误导了演奏者对作品的理解与二度创作,也误导了欣赏者的二度创作与欣赏。尤其不可无视的是,《二泉映月》这个胡诌的标题的影响已经溢出了二胡界,以《二泉映月》为剧名的舞剧与歌剧落入了题不对文的尴尬,因为,舞剧与歌剧是编剧讲阿炳的故事,而“随意拉出来的”《二泉映月》(《依心曲》)是阿炳讲阿炳的故事,各有各的叙事主体。更不靠谱的是那篇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文《听一听〈二泉映月〉》,须知,《二泉映月》不是一个故事,更不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再者,从字面上看,“二泉映月”四字无懈可击,然而,其语义却不堪细究。杨荫浏先生为他的突发奇想而不胜自得,但是,他未及想到的是,《三潭印月》的“三”是“三个”的意思,《二泉映月》的“二”却不是“两个”的意思,这里的“二”是“第二”的意思,是“次之”的意思。“天下第二泉”是不可以简约为“二泉”的,如果“天下第二泉”可以简约为“二泉”,那么,“天下第一泉”也就可以简约为“一泉”,逆之,“一泉”就是“天下第一泉”, “二泉”就是“天下第二泉”,这是哪家的语文?所以,“二泉映月”的说法语义不通!世界名曲的标题怎么可以语义不通的?然而,这个语义不通的标题却已经沿用了七十年!且不说《二泉映月》这个标题是多么的名实不符,单就其语义不通就无法再继续沿用。

最无法容忍的是如下被视而不见现实:

明明白白知道乐曲里面既没有泉也没有月,却非要将其命名为《二泉映月》,是不是不诚实?

明明白白知道乐曲里面既没有泉也没有月,您却坚称您演奏的乐曲叫《二泉映月》,是不是不诚实?

明明白白知道他演奏的乐曲里面既没有泉也没有月,您却坚称您欣赏的是《二泉映月》,是不是不诚实?

这种命名者、演奏者和欣赏者的“三合一的不诚实”覆盖了全社会,这样的局面还要继续下去吗?

为《二泉映月》更名已经被提上时代日程,被指为《二泉映月》的它,并非真的是一首“未名曲”,熟悉它的无锡人把它叫做《依心曲》。“依心曲”三字只能是出自阿炳之口,无锡人不过是学舌而已,而学舌也就是认可,在无锡这个小社会里,认可也就是公认。为《依心曲》更名的事是1950年9月2日晚间,在只有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悄然完成的,此后,无锡人直到听了电台广播才知晓,他们熟知的《依心曲》已经改名《二泉映月》了。所以,确切地说,将乐曲定名为《二泉映月》不是初命名,是更名。“依心曲”三字与阿炳所说的“是随意拉出来的”相吻合,《依心曲》就是阿炳对其作品的“自命名”,今天,将《二泉映月》更名为《依心曲》,仅仅是事实真相的回归,并不是在多做什么。还其“非标题音乐”的真实,“真实”是艺术的生命。还是那句话,历史责任可以不追究,历史错误不可以不纠正。

将《二泉映月》更名为《依心曲》并不是多余的无谓之举,两者有着不容混淆的类的区别,非标题音乐《依心曲》是阿炳讲自己的故事,标题音乐《二泉映月》是他者讲阿炳的故事,演奏《依心曲》时,演奏者就是阿炳自身,是阿炳在讲自己的故事,演奏《二泉映月》时,是演奏者在讲阿炳的故事。70年来,演奏者对乐曲的理解是混乱的,把阿炳讲自己的故事与演奏者讲阿炳的故事混淆在了一起,演奏者弄不清自己的演奏是阿炳讲故事还是讲阿炳的故事,欣赏者也弄不清他们欣赏的是阿炳讲故事还是讲阿炳的故事,演奏者在糊里糊涂地拉琴,欣赏者在糊里糊涂地谛听。《依心曲》是“他说”,《二泉映月》是“说他”,一个作品不可以既是“他说”又是“说他”,从1950至今,能说不是糊里糊涂的70年?

在众多的二胡曲里,《二泉映月》的知名度最高,听众最广,演奏者最众,现时,正在演奏它的人可以万计,曾经演奏过它的人可以十万计,累计,70年来演奏过它的人可以百万计,但是,可以说,从演奏大师到街头艺人,没有一人对自己的演奏是满意的,他们总是难以摆脱“欲而不能”的无奈和“似是而非”的尴尬。70年来,演奏者们均以模仿阿炳的录音为最高追求,而不能成功的原因恰恰就在这里,为什么?阿炳拉的是他的《依心曲》,你演奏的是你的《二泉映月》,两者不具有“同一性”。你演奏的是《二泉映月》,模仿的却是《依心曲》,不管你的水平多高,即便你是国字号的演奏大师,你也无法把一首《二泉映月》拉成一首《依心曲》。70年来,演奏的失败不能说与《二泉映月》这个规定性标题无关,正是“二泉映月”四字屏蔽掉了《依心曲》的精神内涵,谁说“给一首非标题音乐强加一个标题是无害的”?总之,他者讲阿炳的故事的《二泉映月》与阿炳讲阿炳的故事的《依心曲》是两回事。作品的内涵尚且不清楚,谈何超越?谈何二度创作?

可以肯定的是,阿炳的录音不是不可超越的,包括阿炳自己对自己的超越和后人对他的超越,一部伟大音乐作品的生命力就在于它具有常演常新的潜质,在于它为“超越性”的生成备有无限可能。深信,如果除却“二泉映月”这一具体而固定的藩篱,不同的演奏主体必定会演绎出不同的《依心曲》。揣想,也许人们至今尚未意识到的是:《二泉映月》之所以听众最广,演奏者最众,入世最深,并非因为“二泉映月”四字的媚俗,而是因为它的内涵的深刻,而是因为它是一首“非标题音乐”!在于它对浩如烟海的“标题音乐”的超越!正如法国作曲家圣-桑所言:“音乐始于词尽之处,音乐能说出非语言所能表现的东西,它使我们发现我们自身的最神秘的深奥处;它能传达出任何词句不能表达的那些印象和心灵状态。”不知作曲家们是否认可,虽然被指为《二泉映月》的《依心曲》传世已经70年,但它依然是中国的“非标题音乐”的先锋之作!不客气地说,“二泉映月”四字是对《依心曲》的庸俗化,是胡扯。往极致里说,《二泉映月》既不是阿炳讲故事,也不是讲阿炳的故事,它是阿炳经历了人生苦难之后的心灵的律动与升华。

不能不提及的是,《二泉映月》的与众不同在于,它既是世俗的又是高雅的,是所谓“雅俗共赏”,它是那种将与人类同在的伟大的音乐艺术,将其归类于“民间音乐”这个大类并无不可,但是,却隐去了它的宗教精神与色彩,或许,将其归类于“民间音乐”这个大类,其初衷就是为了隐去它的宗教精神与色彩?然而,两难的是,要人们认同它是道教音乐而且是道教音乐的经典是困难的,可是,指认它不是道教音乐就更困难,因为,它终归是生自道士的心,出自道士的手,阿炳至死都穿着他那件脏兮兮的道袍。

需要申明的是,《二泉映月》这个标题虽然既名实不符又语义不通,但功不可没,既形象又通俗易懂的它有利于乐曲的广泛传播。将《二泉映月》更名为《依心曲》并不否定杨荫浏先生的历史贡献,未来的音乐史或许会这样注明:《二泉映月》是《依心曲》1950-2020的曾用名。在阿炳逝世70周年之际,将《二泉映月》更名为《依心曲》,以还其非标题音乐的真实,还阿炳一个公道,也许是对逝者的最好的纪念。

需谨记,在这个世界上,保持真实是一件很难的事,“真实”它总是要被遮蔽、被曲解、被篡改、甚至被污染。《二泉映月》和《依心曲》同指的这首乐曲是一首人类共享的纯音乐作品,民族主义的标签是对它走向世界的设限,政治正确的标签是对它的品质的贬低,所以,它不需要民族主义的标签,也不需要政治正确的标签,它不是任何人的工具,它只是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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