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每逢农历的一、六赶集,这是老早的习俗了,具体来源也没人能说清楚。旁边乡镇的,有逢三、八赶集的、二、七赶集的,各不相同,但时间间隔大都是五天,也有赶得频的地方,是三天,但这样的例子少。之所以要赶集,想来是有两个原因,一是乡下物资较为匮乏,需要有集市交易货物,所以集市要按时开放;二是乡下没有周末概念,但乡下人也需要休息,所以就在赶集日那天休息一天,权当做过周末。

我故乡赶集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岁末的腊月二十六,这一场可谓是全年中最热闹的一场。到那一天,十里八乡的人,无论爱赶集还是不爱赶集的人,都势必要去街上转转,看看别人,或者让别人看看。以前冷清至极的街道,豁然就喧闹拥挤起来,小摊贩沿着街道两旁从容铺开,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人摩肩接踵,是乡下少有的热闹之一了。

二十六赶过后,二十八也还有一场要赶,这是故乡赶集规定唯一的例外。腊月二十八称为小孩场,意思是这一场是专给小孩子设立的,大概小孩子平日里被遗忘得厉害,所以得专门找一天来弥补一下,可算是乡下的儿童节了。腊月二十八也热闹得很,仅比腊月二十六人少一点,却依然要比别的时候人气好得多。

因为人气好,热闹,所以不少外地的小摊贩在这两天纷纷涌入,希望赚到一笔快钱。这些小摊贩大都是惯于流转于各个集上的人,哪个地方要赶集,就跑到哪个地方去,天一黑,集一散,就收拾好摊子,又去别的地方了。这些人的底细,少有人知道,他们就像天上的云那样,飘散无常,也无人在意。

可是有一个人,却始终留在故乡的人们的心里,好几年了,每逢腊月二十六、二十八的时候,总还有些人在心里想,今年小陈会不会来呢?

小陈是好几年前来这里做生意的小摊贩之一。故乡的人罕见地对他第一次来的情景记得很清楚。要不是小陈,而是别的人,恐怕时间久了就无人记得了。可是小陈不一样,小陈站在那里,像是挺拔的杨树那般,精神得很,也不像别的小摊贩那样只一个劲儿瞎吆喝,他文文静静的,总爱笑,笑起来还有酒窝,而且小陈卖的东西不是别的小摊贩卖的那些布匹、剪刀、衣服、药材之类的寻常货物。所以小陈一来,就像一根钉子那样,钉在了人们的心目中。

小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听他口音,不像是贵州人,有去过四川的人很肯定地说小陈是个四川人,说他的口音和他在四川听到的一模一样。但乡下的人并不大关心小陈是哪里人,乡下有种天然的淳朴,只要你来了乡下,大家都能把你当作本地人看待。走南闯北的小摊贩最怕走到别人的地盘被欺负,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欺负了也只能吃哑巴亏。可是我故乡的人不这样,从没有听过谁欺负外来的小商贩,反倒是有不少不够厚道的小商贩,利用乡下人的淳朴,哄抬物价,以次充好,缺斤少两,把乡下人的辛苦钱轻松赚去了。

小陈不是这样的小商贩,他真心实意地和乡下人做生意。只不过他卖的东西在那时的乡下还不太流行。小陈是卖什么的?他是卖乐器的。卖乐器的在城里不少见,但在乡下就少见得很了,乡下的人,大都在为生计发愁,哪里有闲情逸致摆弄乐器呢?可是小陈偏就卖乐器了。

他来的那天,人们看到一辆白色的轻型货车缓缓地驶入了下街,他来得很早,街上还没有多少人,所以他得以选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他停好车,在车前面铺开一张防水布,然后打开货车门,从里面将吉他、笛子、二胡、小提琴、萨克斯、手风琴等等古今中外的乐器,一字排开,形形色色的各种乐器就以这种方式和乡下人见面了。小陈摆放完乐器,又从车里拿出一个音响,一支固定话筒,接着他又从车里抬出了一个小型的柴油发电机。经他调试一番,音响和话筒终于通上了电,他用手指弹了弹话筒,音响里就传出了嘭嘭的声音,设备没问题。小陈喝了一口水,就从驾驶室里拿出了一把油光铮亮的小提琴来,这把小提琴一看就要比他卖的要好很多,从小陈没有将它和别的乐器放在一起就可见一斑,想必平日里,小陈肯定经常拉这把小提琴。

小陈轻轻擦了一下琴,像是小提琴身上有脏东西要擦掉一样。等小心侍弄了一番,小陈才轻缓地将小提琴放在左肩上,用下巴压住腮托,用手捏着琴弓,做完这些动作,小车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后就很有感情地拉了起来。一下子小提琴清澈高亮的声音就从音响里传出来,像是一把极细极细的利刃,划开了故乡沉闷的天空,也划开了乡下人心中沉寂几十年的诗情画意。

从小陈到街上,再到拉琴这段时间,街上已经有不少来赶集的人了。他们听到了琴声,他们都在四处寻找,他们找到了,他们就盯着小陈拉琴时如痴如醉的样子。小陈不像是卖琴的,反倒像是卖艺的,或者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

小陈拉的是什么曲子,没人听过,没人知道名字,刚开始时,还听不出什么,久了,人们就咂摸出味道来,心绪也跟着音符上上下下地飞起来落下去。乡下人没有过这样的耳福,他们只在电视里看过别人拉琴,但现实中和电视上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还挺大。所以他们突然听到小陈拉琴,他们都被感动了,被震撼了。

小陈拉了好久的琴,人们就听了好久,人们听了好久,小陈就拉了好久。等到人越来越多时,太阳也出来了,从远远的山峦上露出红红的脸来,清澈的阳光洒在夹在山谷中的街道来,从高处看下去,乡下的集市弯曲如河,黑亮的瓦片反射着和煦的光亮,街道中的人像是蚂蚁那样,一个紧挨着一个。

乡下的集市越来越热闹了。小陈不拉琴了,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摊开一本很大的书在看,可是里面的不是字,而是歪歪扭扭的字符,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在看外国字呢,知道的人就晓得他是在看乐谱。

乡下的人有些害羞,对于这些乐器,他们不大好意思上去问,但这样的矜持很快就打破了,过了不久,就有些胆大的上去问东问西。他们是不买的,只是发泄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这个长长的,像是根竹管的是笛子?”

小陈笑吟吟地说:“这是单簧管。”

“和笛子差不多嘛。那这又是什么?“那人指着手风琴问。

“这是手风琴。”小陈把手风琴抱在怀里,和他们讲话的当头,就情不自禁地弹了一小段《山楂树》来,旁边的一个人忽然高兴地说,这个歌我听过,电视里看的。

小陈像是得到别人允许似的,就自顾自地将这首曲子继续弹下去了。他时而闭着眼睛,时而抬起头,十分陶醉的样子。身上穿着的白衬衫,在风里微微飞扬。这样的小陈,让听他弹琴的人们都很惊讶与喜欢。

小陈用了一早上才卖出了一支笛子和五只口琴,因为笛子和口琴是最便宜的。不过小陈不着急,他依旧是那么不急不缓地坐在那里,时而看看乐谱,时而拉拉小提琴,时而和上来询问的人聊聊天。

小陈只觉得日光照在人身上,有一种哀愁似的缱绻,他眯着眼睛向远处看了看,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心里涌动着一股难以说出的怅然。

终于在下午时,来了一个要买其他乐器的顾客。这个人站在小陈面前,个子只到小陈的肩膀,她微微低着头,脸有些红,她小声地问小陈说:

”我不懂音乐,也可以买琴吗?”

小陈笑了笑说:“可以的,音乐很简单,弹弹就懂了。”

“你今天早上拉的那个是什么琴?”

小陈恍然一下,轻轻说:“是小提琴。”说着,就从琴盒里拿出他的小提琴,递给她,她却没敢接,嗫嚅着说:“我看看就行,怕给你碰坏了。”

小陈笑着说:“你想拉小提琴吗?”

她茫然地抬起头来,这时小陈才看到她的眼睛很漂亮,像是这个地方的山水一般,清秀而多情。

她说:“今天早上听你拉这个,很好听。”

“是门德尔松的《春之歌》。”小陈见她依旧茫然的样子,连忙说:“你喜欢听什么曲子,我拉给你听听。”

她似乎受到肯定了一样,很肯定地说:“我想听《山楂树》。”

小陈于是用心地拉起了这首曲子来。两人离得很近,小陈似乎只要稍微动作大一点,就会触及到她一样,可是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一个人只是想拉琴,一个人只是想听琴。

风从狭窄的街道吹进来,将琴声吹得很远,本来就很寂寥的乡下集市就更显得寂寥了。

拉完琴,小陈笑着说:“你还想听什么?”

她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说了出来:“还能听吗?”

“可以,我喜欢拉琴。”小陈看了一眼四周说:而且现在也没生意。”

她说:“那你再拉一遍《山楂树》吧。”

小陈还是笑了笑,又认真地给她拉了起来,两次他都没有对着话筒,因为这是专门拉给这个少女听的。

再次拉完时,她很认真地问了小陈一个问题:“学会这首曲子的话,要用好多时候?”

小陈想了想说:“有些人很快,有些人比较慢。”

她这次声音也快听不到了:“那你这个琴卖好多钱呢?”

小陈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说,因为这把琴是他最心爱的一把,也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一把。虽然也不值很多钱,但好几千是有的。可是小陈到底没有说出真实的价格,他有点担心他说出真实价格后,会吓跑这个热爱音乐的少女,这个柔柔弱弱的少女似乎受不得一点伤害。

于是小陈说:“这把琴有点贵哦,是我自己的,要一千多呢。”

小陈压低了好几倍的价钱还是让她惊讶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

小陈有点难过,为这个少女难过,于是赶紧说:“你初学的话,买这把吧,练练手,会了再买好点的。”小陈从地上拿起一把要买的小提琴说。

“这把好多钱呢?”她有点底气不足地说。

“这把便宜,两百块钱。”小陈也还是压低了价格。

这句话让小女有了底气,她抬起头来对小陈说:“那我明天来买,那时候你还在吗?”

小陈说:“你们这边腊月二十八也要赶集的呀,我要过了腊月二十八才走。”

少女听到后,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来,她冲小陈挥了挥手,一股脑跑掉了,跑了几步后又回过头来对小陈说:“那你要给我留一把琴啊。”

小陈笑着说:“肯定。”

等少女的影子都跑没了,小陈才猛然一下清醒过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这个少女这么好。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小陈心情很好,他兴致盎然地拉了好几次曲子,兴致盎然地看了好几次这个简陋却烟火气十足的集市,他第一次发觉,这里也有一种美感与适意,让人有想再待下去的冲动。

小陈一直在等着那个少女来,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那个少女的身影。直到太阳西垂,集也要散的时候,小陈还是没有等来那个少女。一霎那,小陈心里充满了失落,一种如何也说不出的情绪始终萦绕他的心头。他尽量慢一点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希望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个少女会出现,但直到他把最后一把琴也放进车里时,那个少女也没出现。

小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才热闹了两天的集市已经再一次冷落下来,露出它一如既往的落寞神态。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可是乡下还是这么地冷清。

可就在小陈要关上车门的时候,一个身影从街转角冲了出来,小陈定睛一看,正是那个少女,只见那个少女飞快地冲到他面前,脸上全是晶莹的汗珠,想必她一定跑了很长一段路。

“你还没走,太好了。”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就快走了。”小陈笑笑说。

“我找我爹爹妈妈要钱,要了好久才要到。”少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真确定要买吗?”小陈犹豫地问着,他其实知道,小提琴对少女的生活并不会带来多大改观,甚至还会伤害到少女生活的平静。

“嗯。”少女递上皱巴巴的一叠钱,显然是由很多零碎的钱凑成的,小陈不知道少女为了凑到这些钱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想必很难。

小陈突然有些难过,他想到了自己学音乐的经历,他家要是情况好些,他也不至于到处走街串巷地卖乐器了。不然早就去读音乐学院,当音乐家去了。从某一点上,小陈觉得这个少女和那时的自己很像。

小陈重新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小提琴,正准备递给少女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对少女说:“这把琴音质不准,给你换把。”说着就走到驾驶室,把自己的那把琴拿出来,递给少女说:“我把这把卖给你。”

少女忐忑起来,眨巴着眼睛,对小陈说:“我只有两百块钱。”

小陈把琴递给她说:“这把就卖你两百块钱。”

“可是……”

“你不要的话我就都不卖给你了。”

少女这才拿过琴,在手里摩挲着,那双像是山水般清秀的眼睛,似乎升起了一层雾气,迷迷蒙蒙的。

小陈本来想再教她该怎么拉琴的,但是天色已晚,他还要去很远的地方。但最主要的是小陈突然害怕教她拉琴,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于是他赶紧坐上驾驶室,对站在外面的少女说:“心情不好时就拉一拉,拉什么都行。”

少女突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小陈:“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我把剩下的钱补给你。”

小陈想了想说:“也许明年吧。”其实小陈心里想的是,也许他再也不会这样卖乐器了。

她对小陈挥了挥手,小陈就发动了车,车灯一亮,那昏蒙的夜色就被刺穿了,小陈还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一会儿后,车走远了,小陈也走远了,可少女还站在那里。

第二年要过年时的赶集天,照样是那么热闹,照样是那么人声鼎沸,照样是那么烟火气十足。可是走遍整条街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都没有小陈的身影,第二年如此,第三年也如此,小陈到底没有再来我故乡的集市。

而正如小陈想的那样,小提琴没给少女的人生带来任何改变,她清丽的脸庞,像是山水的眼睛,终究像是故乡那些清澈的溪水,潺潺地流在无人的深谷里。

少女花费了好久好久的时间,兴许是整整一年,才完完全全地学会了小陈曾为她拉了两遍的《山楂树》。她本来也能学会别的曲子的,但是她就是喜欢听这个,但是她就喜欢拉这个。她听了小陈的话,在心情不好时,就独自一个人用小陈给她的小提琴拉《山楂树》,一遍一遍地拉,像是在和人说话。

她多想有一天,小陈能够再来,那样她就能拉给他听了。

2020年3月24日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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