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是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翻出来看的电影，因为迷恋其中独一无二的浪漫。1900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散了场的音乐大厅里弹钢琴，而且弹的曲子听起来那么安详，好像灵魂在离开前回顾自己的一生，回味那些心碎的、心醉的、心痛的、心动的，都不再愤怒，不再忐忑，不再兴奋，不再惋惜，就像明艳的流苏沁润了怀旧的薄雾，一件件、一桩桩流过眼前。这满脸煤灰、衣着褴褛的小男孩没有经过训练，指尖流淌的音乐全凭本能，在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这是个隐喻吗：纯净的音乐，来自无邪的心灵和自由的神思？所以当船长打断1900的演奏，告诫他在这里弹奏不合规矩时，还是小男孩的他抬起头，倔强的反抗：“去他的规矩”。
转眼1900成为一名年轻的钢琴师。自小开始的海上生活，让他在邮船经历大风大浪时也如履平地，而小号手则在走廊和演奏大厅里东摇西晃、翻江倒海。这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对比，优雅的气度和狼狈的跌撞，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居然看起来也那样和谐。这莫非历经繁华与艰辛后才有的心得：只有淡泊清透的心，才会在生活的大风大浪里从容平静。
1900挺拔闲散的走过大厅，坐在钢琴座椅上，然后请晕晕乎乎的小号手，松开钢琴住脚的刹车，这看来文静禁欲的男主却有这样疯狂的想法。钢琴在没有了刹车之后，随着大厅的起伏，伴着悠扬的圆舞曲，在地板上漂流，像一对舞者在音乐里穿梭。晕船的小号手也被这灵动的圆舞曲舒缓着，享受着音乐的包容。让人看着看着，就懈下生活重压的紧张，一事无成的焦虑，前途未卜的惶恐，露出原本平静的心，随着跃动的音符去倘佯、去漂浮、去翻腾，去释怀，去发现打开功利包装后内心的欢喜。那一刻我有了一丝久违的明朗，喜欢的就应该去做，不用考虑有什么回报、要什么投入、谁会损失、谁将获利。这不可求的澄明，竟然在这晕眩的大厅、旋转的音符里遇到了。让人不由地放松了躯壳，像干涸的路人忘情的淋雨，无所谓潮湿、无所谓冰冷、无所谓失态、无所谓一切所谓。只是陷入这久违的滋润里不愿自拔，这算是“从心欲”了吧。
钢琴在海上旅客枯燥的航行生活中无处不在。1900作为被旅客广泛推崇的钢琴师，并未只停留在富丽的演奏大厅，成为上流社会豢养的金丝雀。他也在平民舱中弹奏，这时弹奏的曲目节奏极快，又很自然。剃胡子的理发师合着节奏抖动着涂抹刮胡泡的刷子，妈妈合着节奏摇晃着吃奶的宝宝，这极快的节奏却蔓延出宁静的气氛。这时一个旅客即兴给了一段节奏，1900在试了几个音后，就倾泻出欢腾的音符，整个客舱瞬间沸腾了。这旋律如此奇妙，瞬间就点燃人们心中的激情。虽然用摇滚和流行音乐也能轻而易举的达到这样的效果，但是用钢琴这样做，对于伴随着流行音乐长大，与古典音乐绝缘的我而言，确实是感官的拓展。
这跳跃的激情，被发现美国大陆的欢呼打断。音乐噶然而止，燥动的人们欢呼地跑出舱门，遥望着心中淘金的圣地，此刻的客舱里只剩下1900一个人。从沸腾的人潮到空旷的客舱，仅仅一个欢呼就完成了过渡。这突来的空旷，带着别样的色彩。淘金圣地的自由女神像，代表着大家追求财富的梦想，虽然此刻依然遥不可及，虽然财富永远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但丰衣足食，向上跃迁却是人人心中恒久不变的希望。即便是小小的客舱，也分三六九等。虽然二十世纪初邮轮的平民舱已无从体验，但从拥挤的人群来推断，无非是混杂着各种体味的方寸之地。相比于头等舱的宽敞富丽，暗香四溢，其间的巨大落差足以压抑人们内心对音乐的热爱，毕竟这是温饱之后才能考虑的奢侈品。1900凝望着欢呼雀跃、奔涌而出的旅客，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寞，是从自己的音乐带给人们欢乐的愉悦中突然摔出的苦涩，偶遇知音的幻象被现实浇熄的寥落，还是对这些芸芸众生奔波劳顿的一丝同情？
1900演奏时随心所欲的发挥，应该是这漫漫旅途中为数不多的惊喜——一场听觉上的艳遇。在按部就班的经典舞曲中，人们惯例般的摇曳旋转，眼神中透着平静。这时钢琴共鸣舱中乱入了一群独特的音符，热烈而随性，人们经过了短暂的疑惑后，眼神中突然透出了知遇般会心的神采，从恭谨的舞姿之中跳脱出来，随心所欲，随意律动。灿烂的大厅中温文尔雅的绅士淑女，突然变成了热情奔放的小野猫。不再顾及日常的规矩，心无旁骛地跟随着自己心中的渴望，1900也露出了孩子恶作剧般的微笑。这突来的灵感，意外的旋律，是他和这个世界开的玩笑吧。即使已成长为青年，天马行空的创意，并未被各种教育和条例所束缚，幼年时音乐上特立独行的萌芽，已成长为与众不同的大树，所识所处均能成为他一段音乐的灵感。
他为大厅中各自跌宕起伏的人生，谱写随手拈来的音乐。看到大厅里面露悲情的舞女，黑黑的眼影滑落到眼睛的下方，勾勒出眼泪的痕迹，音乐里就涌动出斗志和对自己生活状态的不甘，应了姑娘虽落风尘却想成为修女，拥有圣洁灵魂的不屈。看到珠光宝气却目光阴郁的贵妇，音乐随即陷入了压抑，缠绕着疑惑和自责，衬托出贵妇好像谋杀亲夫、带着珠宝与情人私奔时，迷恋情欲与忐忑自责交织的心情。目光滑向贵妇旁失神的男子，看到一丝不苟的发型，贴合修身的礼服，深陷回忆的眼神，音乐就凝入深深的平静，将大厅染上了怀旧的烟黄。任由那无法割舍的感情、不能放下的身影、终于放弃的叹息，搅动成欲罢不能的心痛。悄然潜入贼头贼脑的男子也未逃脱音乐的观察。四处游走的眼神流露出他的慌乱，音乐也暗藏着一丝鬼祟，配合着他低眉斜目的打探，仿佛进入了他自卑、警觉又不安分的内心世界，跟着他好奇、艳羡、不安地穿梭在这个不属于他、又吸引他的世界。
1900的神思漫游着这些旅客的内心世界，不时驻足逗留，体会他们不堪，心酸，甜蜜，繁华的过往。随着这百味杂陈的沉浮，神游到世界各地，穿过遍布猛兽的丛林，穿过浮华喧嚣的大厅。这种身居陋室，神游浮华的两极心态，居然也调和在一个人身上。细细品味，会觉得只有这样好奇通达的心，才会顺其自然地流淌出这映射世间百态、又不带人间烟火的音乐，与人心中暗涌的希望共鸣。
1900的名声终于传到了那著名的爵士乐手耳中。对于音乐界久负盛名的爵士乐手产生了重大的威胁，应该说是对爵士乐手心里天下第一的标榜产生了威胁，激得爵士乐手到邮船上与1900 PK。这里比拼的是两种心态，是争名逐利还是随遇而安。音乐是谋生的工具，还是生活的乐趣。单看演奏，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当两人同框，同样沉浸在音乐的温泉中，一位谦和随性，一位傲慢逼人。同样的音乐，在两位手中却勾勒出不同的世界。一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秀丽，引人神往，一如擂台般喧嚣焦躁，狂燥暴戾。
比拼的过程中，1900沉醉于对手弹奏的爵士乐里，那明艳的情欲，直白的诱惑，好像轻而易举就能勾引人的神魂。甚至在第二场的比拼中，依然醉心于对方的弹奏。他并无好胜的心，如果他的对手继续保持这样的节奏，取胜并无悬念，胜负对于不踏入社会的1900而言毫无价值。从前两场的比试来看，他并未适应这音乐里透着的比赛气氛，甚至在第一场开始弹奏时选不好曲目。相对于平常演奏时得心应手的别出心裁，此时却笨拙得多。一个轻灵纯净的心，面对世俗的拼抢争斗，显得不知所措——像个隐喻，1900和爵士乐手，分别代表了一个人的初心和功利心。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善良，这源自群居动物对于同类的同理心。即便是狮子和狼群这样未经教育的动物，面对同类遇到危险或困难时，也会出手相助。同时我们又都被生存的本能驱动，时刻拼抢着生存资源。当我们经受的教育变得更强，又踫巧有天赋，就会在社会资源的拼抢中占据更大的优势。如果此时我们心任由爵士乐手般的功利心掌握，生命之舟一定会被贪婪带来的外物压得倾覆。
爵士乐手输在第三场比试前对1900狂妄的侮辱上。1900被激发出了强烈的愤怒，指尖上爆发出密实压抑的旋律，与其说是旋律，不如说是一种泰山压顶般避无可避的气势，将人瞬间带到了孤立无援的海上，像海上捕鱼的人专注于捕捞忘记了及时上岸，捕捞的狂热转眼就被恐惧和后悔淹没。爵士乐手终于被这精准的弹奏，漫天的威压惊吓，失去了张狂的神采。好像陷于毫无征兆的噩梦中，如穷途末路的困兽被击溃最后一博般的失魂落魄，此时他该希望自己只是身处噩梦之中吧。恐怕从来没有考虑过，即使是做梦也没有经历过的情景变成了现实吧。自己赖以成名的技巧，在这细腻的手法、密布的气势前，居然不值一提。多年的苦练，却在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敏锐宽容的心态前一败涂地。这是厌倦名利向住通达的隐喻吗？
1900灌制黑胶唱片的音乐，安抚了我还停留在比拼中激荡喧嚣的心。偶然路过的女孩，清澈的望着舷窗，恍如出世般无瑕的旋律，如丝般滑过女孩湛蓝的眼神旁，盘旋在1900凝望女孩的失神里。好像终于遇见了，却顺理成章，一见如故。好像这琴声不再是表演，化成了呢喃、牵手、拥抱、爱抚。化成了日记本，记录下一见倾情的温柔，相伴同行的注视。这无声的爱慕，暗自萌芽，勃发出茎蔓，缠绕着旋律，涌动在凝望中，散发出陪伴的火花。这应该是明远见到过最纯净的爱慕，没有豪车大宅的包装，没有地位利益的权衡，没有外貌才华的考量，只是从了心中的感觉。这浪漫的极致，比之现在满屏霸道总裁娇俏女人之类粗糙浪漫包装下的物欲，就像混杂着体味的空调间中透进了一丝冰凉的清风，将神魂从酒池肉林的泥沼中带出来，追寻清静旷达的本性。
1900像是人们旅途中邂逅的精灵。他无尘无忌，无牵无挂，用敏锐好奇的心将观察这个世界的心得蕴藏在乐曲里。用信手拈来的音乐，安抚着旅人奔波倦怠的心神，带离深陷物欲的灵魂，轻抚激昂奋斗的初心。让人在如鲨鱼追踪血腥般本能的追名逐利中，有了反省的间隙，检查松散的行囊，是否遗落了纯净的本心，失却了向善的无暇，倒装满了鬼祟的权谋；有了停留的当口，可以等待掉队的热情，引导迷途的善良，牵回踌躇的宽容；有了凝神的片刻，得以聆听清泉的叮咚，沉醉野花的芬芳，缠绵爱情的炽烈。
1900最终也不愿离开成长的邮轮，宁愿随着它葬身海底。这历经铅华，终于破败的邮轮，是精神世界的象征吗？他终于还是流连在养父的慈爱，音乐的自由，爱慕的青涩中不愿折返吧。
尽管无意踏足我们的世界，但他编织的清灵、安宁、无鹜，我心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