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方老师在歙县的第3个学生。方老师在歙县的第一个学生是燕子姐姐,比我大一岁,第二个学生是和我同岁的大简子,我们不在一个学校,皮得一塌糊涂,后来上初中了跟我隔壁班。我学了一个月之后又来了一个姐姐,她跟燕子姐姐隔壁班。方老师一共就我们四个学生。

方老师这里学琴是一次3个半小时,我从来没有上过这么长的课。先开弓练功法,再练曲子。练曲子之前先唱谱,但我总是跑调,这时候就免不了被阿姨和方老师笑话,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唱歌能力——毕竟我也是学校合唱团第一排最中间的小朋友。后来事实证明我可能确实只适合合唱:高一春游回程的大巴车上,我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唱《传奇》,结果破音外加跑调让我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水平,《传奇》之后再也没有单独唱过歌。

方老师的水平是极好的。他也知道自己水平好,总是在我们面前自己夸自己。我一开始还时不时点点头,明白了他是怀才不遇才沦落在这里教二胡,他的水平比宋飞还好。有时方老师还会放出宋飞的《赛马》,然后他自己再拉一遍《赛马》,让我说哪个好。但太多次数过后,我也就渐渐地左耳进右耳出了。

一开始方老师教课还是很认真的。我曾经和大简子被关在后院里把一个练习曲拉了70多遍,拉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暑假方老师觉得大家都有时间,会让我们加课。方老师在旁边盯着不让我们偷懒。我比较老实,方老师说练到几点我就练到几点,大简子则是使尽浑身解数能偷懒一点就偷懒一点,所以他躲在洗手间里的时间比练琴的时间都长。但结果证明在正确的指导下练习是有效的——当我第二天再拉这首练习曲的时候,整个音质都不一样了,我都差点不敢相信是自己的胡琴里出来的声音。那种质变的感觉跟我小时候有天被教练逼着做了200个仰卧起坐后哭着回家,结果过了几天发现仰卧起坐是很轻松的事情一样。

方老师也会有时候把自己的一些技巧教给我们,比如怎么泛音,怎么跳弓,怎么滑音,怎么颤音。我学的很快,方老师也很高兴。

这时的方老师的课时费很便宜,一小时15元,价格很低了,但由于时间长,所以总的来说和其他老师一次课的费用差不多。这时的方老师还是一个清高孤傲的演奏者,很瘦,总是穿着衬衣皮鞋。

这时的我倒也不讨厌这个老师,因为他水平确实是好。

但方老师总是喜欢比较。把他自己跟中国的二胡演奏家们比较,把我和燕子姐姐比较,把大简子和我比较。像我这种没什么进取心的小朋友自己倒没什么关系,可爸爸妈妈一听说我练得不好,自然免不了一顿数落。

我开始讨厌方老师是他让我家请他吃饭。

当时燕子姐姐过了二胡的十级,她家很开心,于是把方老师请回家吃了一餐饭,还给方老师送了烟。方老师回来后,就跟我们说了这件事情,然后让我们也请他吃饭。我以为这只是玩笑话,就没在意了,毕竟这世界上的客套话多的去了呢。

另一个姐姐还有大简子开始给方老师拿烟了,我没有。方老师教我的时间少了很多。

妈妈也感觉到了,我一直还在拉学过的曲子,没有学新课。于是妈妈陪我去上课了。期间,方老师对妈妈说,你女儿这个二胡不太好,要换。妈妈同意了——毕竟当时学二胡也不是为了以后要走艺术生的路,只是培养兴趣爱好,就买了一把初级的二胡,不到一千,但是音色还挺好的,蟒皮也不差。方老师见妈妈同意了,于是说,他认识屯溪的一个老板,可以便宜一点,让我们跟他一起去买二胡。

因为要跟方老师一起,我们又不知道店在哪里,于是决定自己开车去——本来我可以坐绿皮火车去的,那个晃晃悠悠的我从小坐到大的小慢车,我很喜欢它。

妈妈让方老师坐在副驾驶。方老师一上车就把脚往汽车前边的台子上一放,妈妈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说:“方老师,那里不是用来搁脚的。”方老师向我们要烟,幸好我爸爸带了烟,抽出两包给方老师。我爸爸是不抽烟的。

到了屯溪,方老师十分钟就给我们挑了一把黑檀的二胡,开价三千二。方老师让店主便宜一些,店主不讲价。方老师从兜里掏出我爸爸给他的烟拿给店主。店主拿出一根点上,但还是没有讲价。妈妈看不下去了,去跟店主说,三千吧,凑个整,我们也是为了女儿学琴。讲了一会,三千把琴拿走了。

方老师有些扫兴。回程的时候,方老师说要到我家里去吃饭。爸爸妈妈也不好推辞,于是就回家了。

我很不开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有了新的胡琴,但我总是闷闷不乐。

再后来,方老师喊我们早上去公园拉二胡,因为太早了,大家都没吃早饭。大简子的妈妈去接大简子的时候,带了馃去给方老师。我一个人搭公交去的,身上只有搭公交的钱。方老师说,你下次也带个馃给我呀?我只能点点头。

回家我跟妈妈说了这件事情,妈妈没什么反应。“老师教你们也辛苦,买个馃也是应该的。”于是我每天练完琴,还要给方老师买馃。虽然石头馃很好吃,但是我不喜欢我给方老师买馃的摊位了,我觉得它不干净了。

后来我还给方老师拿过西瓜,可方老师家的那位阿姨转手就把西瓜拿去孝敬她的父亲了。

我虽然琴技进步了不少,学了不少曲子,弓拉得很干净,弓法也很漂亮,但我一点也不开心。

方老师渐渐有了啤酒肚,而且他的啤酒肚越来越大,大得他的那些衬衫都装不下了。我有点害怕。

两个姐姐考去了音乐学院附中之后,就剩下了我和大简子。我们开始学《江河水》了。

但方老师开始变得奇怪。方老师跟我们说,过段时间会有人来把他接到北京去,去北京文工团演出,要把我们一起带上。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就突然要去北京演出了呢?每次去上课,方老师总是会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我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我要上学,如果老师准假我就去。

方老师的眼睛不像原来那样囧囧有神了,也不像原来那样精神焕发地给我们挑毛病指错误,而是经常坐在椅子上,点一根烟,一言不发。我练琴的时候偷偷观察过方老师,他的脸上总是浮现一种笑容,那种笑容通常是一个人看见了世外桃源才会有的表情。虽然我也不知道世外桃源是什么样子,但那时我正好在学《桃花源记》,我想象中的武陵人应该是那样的表情。

方老师开始变得喜怒无常,我和大简子有时候会被他夸到天上,有时候则是被训得一文不值。我们小心翼翼地学琴,可我也总能感觉到方老师在小心翼翼地被罩上一层薄纱,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方老师给我们炫技,但他不再教我们诀窍,而只是让我们慢慢摸索。

方老师把价格涨到了45一节课,原因是物价涨了。

我跟妈妈说,我学完《江河水》就不学了,我有点怕方老师。妈妈同意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学到《二泉映月》。

我上高中后,爸爸在中和街上看到了方老师。

“我看到方老师戴着一顶帽子,站在中和街的正中间,在行脱帽礼。”

”他旁边有人吗?还是有什么队伍?”

“没有,大概是精神失常了。他好像在指挥着一支军队。“

现在我很少走 \alpha 街,除了大二“十一”回家的时候想给同学带烧饼,才去了一次。

我背对着 \alpha 街的街道站在烧饼缸前,余光瞟见方老师缓缓地打开门,挺着啤酒肚走出来,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但我不敢上前打招呼。

我希望他不要认出我。

等我的十袋烧饼装完,方老师不见了。

我松了一口气。

方老师的二胡的确可以和宋飞媲美。我仍然记得的《良宵》会让我有“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画面感,月凉如水延伸出来的通感,大概就是这样的声音,《奔驰在千里草原》则是一种辽阔感,《春诗》是宛如自然音阶的清新感,《江河水》则是孟姜女如泣如诉的哀怨。方老师没有给我们拉过完整的《二泉映月》,也没有拉过完整的《梁祝》,也没有拉过完整的《战马奔腾》。

我不知道现在的方老师怎样了,但愿他能够在他自己的那个艺术世界里,登上文工团的二胡首席,与中国的二胡演奏家们同台,拉出他自己得意的那么多的作品。

我也不知道那个阿姨现在怎样了,但我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的人,也不喜欢当着送西瓜的小朋友的面说“这个小瓜差一些,我拿去给我的爸爸”的人。

我理解不了方老师的怀才不遇,冷漠他的精神幻想。我不曾想过我会遇到这样奇特的人——或许只能用奇特来形容了。

我们这些“正常人”都在标准正态分布的 3\sigma 域内,方老师也许是落在方差更大的位置上。只不过中间相差了几个方差的距离,方老师和我们的世界中间便产生了明显的隔阂。或许我刚学琴的时候,方老师还处于坐标轴刻度为 3 或 -3 的点上,是什么原因让他越来越偏离正常的轨道?不得而知。

世俗与高冷,善良与偏执,热爱与憎恶,在平行的轨道上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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