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的西北角有一条不知名的小胡同,顺着胡同流出来的黑水污迹向里走,大约几十步,就能看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推开门后,就是赵小板租住的小院。小院里总共住了六户人家,户数不多,却并不妨碍里面分出了两个小社会。

六月份的时候,赵小板从家乡音乐学校毕业,他背着小提琴,来到了大城市,凭借自己天生的机敏,躲过了几次中介的欺骗,才勉强在大城市里租到了这间大约十平米的房子。他工作繁忙,早出晚归,独成一个小社会,从不想要往另外五户人家的小社会里挤。有时候,赵小板下班,一进院门,就能看到小院里另外五户人家聚在院中纳凉闲聊,他并不与大家打招呼,直接钻回房间,躲进“小楼”自己成其一统。有时候他回来,还能遇到院里的拾荒老头正抱着二胡,摇头晃脑的给小院里的人们拉曲子,一曲过后,往往能收获人们的掌声与夸赞。一般这时候,藏在自己房间的赵小板都会撇撇嘴,暗中鄙薄拾荒老头的音乐水平。赵小板钟爱西方古典音乐,他觉得那是上流的,优雅的,而拾荒老头拉的曲子呢,总是些老掉牙的电视剧的主题曲,什么《渴望》、《上海滩》、《万里长城永不倒》,这哪能得到赵小板的高看。

小院中正数第二的年轻人赵小板虽不喜欢拾荒老头拉的二胡,可小院中正数第一的年轻人却很喜欢,只是这个年轻人过于年轻,还在牙牙学语,是一个新来世界不久的婴儿。每次小婴儿哇哇大哭的时候,父母千哄万哄不管用,拾荒老头二胡声只要一响,婴儿立刻就能安静下来,肉嘟嘟的小脸蛋上露出笑容,咯咯笑声传满小院。赵小板也不信邪,那天晚上,他正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书,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婴儿的妈妈哄不好孩子,正在焦头烂额,赵小板就听小院中传来拾荒老头中气十足的呼喝声,说要回房间拿二胡来,赵小板坏心思发了,房间门拉开一条缝,捧出自己的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右手一运弓,流畅的巴赫《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从小提琴上流出,可他拉了几分钟,孩子哭声还是不止,赵小板颓然放下小提琴,只听院中接着传来一声嘶哑的二胡琴声,琴声一响,婴儿立刻不哭了。赵小板搭耳一听,曲子正是《西游记后传》的片尾曲《相思》。赵小板郁闷地盖上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心想:“巴赫被打败了!”

这年冬天很冷,寒风入骨,接近年底的时候,一场具有传染性的瘟疫袭击了大城市,小院也难以躲过。赵小板人如其名,身板很小,成了恶魔首先攻击的目标,他躺在床上,又咳又烧,辗转反侧,煎熬了近一周,身体才重新恢复了活力。他康复了后,出门放风,天阴沉沉的,彤云密步,走到小院中,能听到小院里几户人家房中传来连续的咳嗽声,拾荒老头的咳声最明显,盖过了其他咳声,既沉重又无力,赵小板来到街上,街上一片荒凉,不见一人,一眼望去,只剩萧瑟寒风,吹起几片孤零零的叶子。赵小板眼见了这个情境,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他头缩在围巾里,窝着脖子在狭窄的胡同里走,正走着,迎面匆匆走来两个人,赵小板抬头一看,正是小院里小婴儿的父母,年轻小夫妻与赵小板并不熟悉,仅是点点头,抱紧怀里的孩子,满脸急切地小跑着出了胡同。

到了晚上,赵小板吃完饭,正趴在书桌上整理乐谱,一声婴儿哭由远及近向院门口迫来,院子铁门一声响,小夫妻的说话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声闯入了院内。院内其他邻居听见,出来和小夫妻说话,赵小板在屋子里侧耳倾听,才知道可爱的小婴儿也没有逃过这一劫,感染了病毒,发了烧,小夫妻刚抱着去医院打了退烧针。婴儿哭嚎声直刺人耳膜,并且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赵小板的乐谱也整理不下去了,他索性躺倒在床上,枕着手臂,呆愣愣望着屋顶,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期待小院里的二胡声响起。果然,拾荒大爷没有让人失望,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在小院某个房间里如泣如诉地响起,过去,赵小板在心里曾多次贬低这首的曲子,今晚,赵小板却听其如天籁,二胡声一响,小婴儿果然不再哭了。

一曲终了,整个小院骤然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可还未等赵小板享受这份宁静,小婴儿的哭声再次响起,赵小板在心中默数:“1,2,3,4……”刚数到“4”,二胡声再次响起,二胡声一响,婴儿哭声又止了……悠扬的二胡乐声,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如一只温暖的手,抚慰着小婴儿的心灵,抚慰着小院的心灵,抚慰着城市的心灵,赵小板受着这只暖手的抚摸,逐渐困意上涌,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赵小板梦到了自己的爷爷,他和爷爷并排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爷爷手中拉着二胡,赵小板在旁边托着腮听着,爷爷拉完一曲,将二胡递给赵小板,赵小板接过二胡,拉出的曲子却歪歪扭扭,爷爷听了赵小板拉出来的跑调曲子,开怀大笑,赵小板却因为爷爷的笑而倍感窘迫,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赵小板醒来,抹抹眼角的泪,双耳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穿好衣服,下了床,趿拉上鞋,裹紧围巾,一开门,一股冷风迎面而来,赵小板往小院里走两步,哈着气,在天寒地冻中细听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刚才梦到拉二胡跑调并非毫无因由,拾荒老头儿拉出来的曲子果然是跑调的。一曲结束,没过一会儿,小院的婴儿又哭了起来,这次足等了大约半分钟,小院里拾荒老头的房子里才又响起二胡声,只是仍然是跑调的。

赵小板终于坐不住了,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如无头苍蝇乱撞了几个来回,拿上自己剩下的退烧药和温度计,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他来到拾荒老头房间门口,敲敲门,轻声问道:“大爷,我听二胡声不太对,你也发烧了吗……”

屋子里二胡声戛然而止,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哑着声回道:“咳……是有一些,一发烧我这手就开始哆嗦,就拉不好琴了……”

“大爷,你吃退烧药了吗……”赵小板并太不适应这样关心一个陌生人,踌躇道。

“我……”老人在里面咳嗽两声,“药已经吃了……小伙子,你离我这里远点吧……别再影响了你……”

“那你还拉什么,休息休息吧……” 赵小板站在门外,被寒风裹挟着,感觉身体有些冷,哆嗦道。

拾荒老头道:“院里小娃儿也病了,正发着烧,咳!虽然去医院打了针,可暂时静不下来,我拉一下二胡,咳咳!孩子还能安稳一下……”

听了拾荒老人这句平常话,赵小板的心立时受了重重一击。他是年轻人,向来特立独行,自我的意识中多有“我”,少有“他”,以前,他也很少思考“他”的问题,拾荒老人刚刚那句话,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世界上有“他”的存在,他想到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无数个“他”正在挣扎,正在呻吟,正在受着苦难,正在与魔鬼斗争,而还有无数个另外的“他”,正在尽着自己的最大的努力,试图拯救陷入艰难境地中的那些“他”,“他”和“他”或者是亲人,或者是恋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陌生人,“他”们互相伸出援助之手,共同怀有一个朴素的希望,希望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赵小板站在拾荒老头门外,思绪翻飞,一声婴儿哭将他唤回了现实,他从口袋里掏出温度计和退烧药,大声冲屋里喊道:“温度计!还有我用剩的退烧药!放门口窗台上了!大爷,您自己勤测着点温度……二胡你也别拉了,我那有小提琴,也能拉你的曲子,我替你拉……”说完,转过身就往回走,身后传来拾荒老头的叮嘱:“咳咳!小娃儿爱听慢的歌……慢的……”

赵小板回到自己房间,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利索地架好,右手握好弓,稍微想了一下后,右手才慢慢一拉。音乐缓缓从小提琴上流出,只是这次从小提琴上流出的并不是优雅的西方古典音乐,而是《红楼梦》电视剧的插曲——《红豆曲》。充满悲伤的曲子似一条水线,从赵小板的琴上流出,流到小院里,流到小院的上空,向天南海北流去。并不出乎赵小板的意料,这首曲子果然能止住小婴儿的哭声,可赵小板却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自己的琴声中,落下泪来。

那天晚上,赵小板不记得自己拉了多长时间的琴,换了多少首曲子,只记得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小院里的婴儿终于不再哭了。

第二天早上,赵小板睁开眼睛的时候,通红的朝阳透过窗子,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他起来穿衣开门,细细感受着大城市清晨滴水成冰的冷意。冷风依然刺骨,可他倒感觉这冷并没有昨晚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他站在门口,伸伸懒腰,开始迎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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