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的记谱,千百年来,一以贯之地固守其所谓“指法谱”。这种文字谱以及由文字谱简化而来的减字谱,以记录琴家在琴上一定位置的特设动作为目的。此正如查阜西所说:古琴的乐谱,“和其他中外乐谱不同,它不是记音,而是在谱上教你用左手的某一手指在某一根弦的某个部位,用怎样的姿势,用某种释定的方法,控制着所想要发出的某一音程和某种音色,同时用右手的某一手指,向内或向外,用多大气力弹弦出音”。(《漫谈古琴》)此,正所谓“人之道也”。

钢琴的记谱,近代以来,大多采用法国人发明的“五线谱”(陇菲按:为特殊的目的,比如根据不同歌手的要求随时可能移调的伴奏谱、根据不同乐手的特长随时可能变奏的爵士谱,也有人采用带和弦标示的首调唱名五线简谱)。这种符号谱,以记录乐家确定之乐曲形式实际音响之物理属性为目的。此,正所谓“物之度也”。(陇菲按:近代、当代西方音乐中,已经开始在“物之度也”的定量记谱法之外,开始增加了一些“人之道也”的非严格“定量”的记谱方式。)

古琴的记谱,由于其指定了琴上弦位、徽分,乐曲的音高位置业已确定,但是,其延续时间长短的变化和力度强弱的变化以及速度的缓急尺寸变化,完全在于师徒授受的传统和琴家个人的发挥。此外,古琴的记谱,只是规定了某种乐调的框格,而此乐调的呈示、展开、行运,则须特定时空的特定琴家来运演操作。(陇菲按:此正所谓“打谱”。)因此,一首同名的琴曲,会因琴派、琴家、时代、世局的不同,而有出入很大的版本。此正如近代琴人祝桐君《与古斋琴谱》所说:“虽同其音,或异其节,神情各别。”(《补义》)就音乐美学的视角而言,音乐艺术之两大要素中,音律虽然使音乐成之为音乐,但其活的灵魂,的确是在节奏,在于乐音的行运。就此而言,古琴的传统记谱,确有其先天的不足。此正如查阜西先生所说:“至于节奏,有一部分自然地决定于左手的‘顺逆’和右手的‘向背’,另一部分也可以用比较详细的简字注明。但仍有一部分的节奏是古琴谱到至今还没有人能提出表达的方法的。这是古琴谱的一个重大的缺点。”(《怎样克服古琴谱的缺点》)

钢琴的记谱,其乐曲之音高、节奏、力度、速度甚至指法、踏板用法等等大都已经基本确定。因此,钢琴家的诠释,只能限于一定的范围。其所谓“不同”的版本,并没有根本的出入。

古琴的记谱,体现了一种以人为本、主客合一的哲学。在中国古代乐人看来,所谓音乐,乃“人之道也”(《礼记·乐记》)。中国古代乐人看重“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人之道也”(《礼记·乐记》)的观念,使中国传统音乐存在的根基,一直在其乐运成行的行为实践中得以持守而未被抽象隐匿。《庄子·内篇·养生主》有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如音乐艺术一类“进乎技”的“人之道行”的重要特征,可以孟子所引孔子之语概括,那就是“操则存,舍则亡”(《孟子·告子》)。所谓音乐,操则生生不已,舍则一去不返。换言之,所谓音乐,随着人的音响行为实践而生,随着人的音响行为实践而灭。中国古代琴曲之所以常常名之为《操》,正是道出了音乐作为行为实践艺术而行道、得道之本质。也许正是因此,中国古琴才没有采用中国本土自己创造的“工尺谱”。尽管此所谓“工尺谱”,也是“框格在谱,润腔在人”的“框格谱”,但毕竟已经不是“人之道也”的记录,而是记录乐曲音高物理属性之“物之度也”的符号。

钢琴的记谱,体现了一种预设本体、主客二分的哲学。西方文明的认识基础乃是:对本体实在与人类主体的非同一性的肯定。这种心身二元、主客区分的观念,乃是西方哲学的特色。在西洋近代乐人看来,所谓音乐,乃人之创造的成果。此种成果,乃是外化之物理数据可以测定的作品。这种外化之物理数据可以测定的作品,只能是某种预设本体的模拟。为了尽可能精确的模拟本体,西洋人也尽可能地确定自己作品的物理数据。以此精确定量记谱的作品为准,西方钢琴音乐表演艺术所谓的“二度创作”,并没有中国古琴音乐表演艺术所谓“打谱”那样广阔的空间。

比较而言,中国古代乐家并不在意西方近代以所谓“科学”记谱形式确定之某种僵化凝固的“比音关系”,而是着重追求某种特定时空环境之中、特定主体实践之中所成就之特定“比音关系”与其同时呈现之特定“音响动态模型”、同时生成之特定意境和韵味的统一。以中国古典哲学的术语而言,即是特定之无与特定之有、特定之妙与特定之徼、特定之法与特定之事的统一;即特定之道与特定之器之特定之形、特定之法的统一;以西方近代哲学的术语而言,则是特定内容与特定意义的统一,或者说是某种特定存在与某种特定在者的统一。在中国传统古琴音乐以及中国传统戏曲音乐之中,并没有使西方哲人困惑之存在与在者的异化。《广陵散》今日犹有琴家打谱演奏。但如就嵇康临刑前演奏的《广陵散》而言,就嵇康所操、嵇康所打之谱的意义而言,它的确是“从此绝矣”。而“从此绝矣”之嵇康所操、嵇康所打之谱的《广陵散》,其存在与在者,乃是并未异化的一元之在。此,才是中国传统音乐之精华所在。(参拙文《音乐哲学之视角与论域》,西安,《交响》1997年第3期;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书报复印资料《J6 音乐舞蹈研究》1998年第2期。)

此外,正如查阜西先生所说:“我们按谱古琴曲时,尽可以大胆地发挥每人自己的天才智慧,倒过来利用古琴谱节奏不严密的缺点,把按谱琴曲的每一句每一段组织成为有最大感染力的优美旋律,去充分表现它的良好的内容 —— 好的形象,好的语言。”(《怎样克服古琴谱的缺点》)以鄙之见,古琴谱的所谓“缺点”和它的优点,其实正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正反两面。“克服”了它的“缺点”,也许就会同时丢掉了它的优点。因此,查阜西先生才说:“假使我们这个意见还可取的话,我们就似乎没有理由来强调急于改革古谱和统一古谱的节奏了。”(同上)

此,正如拙文《评刘靖之著〈新音乐史论〉》所说:这里,中西音乐既有“不同的不同”,也有“不及的不同”。所谓“不同的不同”,是指定量记谱音乐,与即兴变奏音乐的不同。此所谓“不同的不同”,乃是两种无可比较之音乐文明模式及其音乐文化内涵的不同。如果说,西方近代的记谱体系,乃是以严格再现某一定型音乐文本为其宗旨;那么,中国古代乐谱则“原不以详记每音为务,而是将某种宫调提示于乐家,以做即兴演奏之基础”。(参拙文《敦煌东汉元嘉二年五弦琴谱研究》,敦煌,1985年第2期《敦煌研究》;陇菲按:欧洲中世纪的“数字低音”,也是将某种和声进行提示于乐家,以便进行即兴演奏的记谱方法。)所谓“不及的不同”,是指近代西方的记谱技术,就严格再现一部作品而言,显然优于古代中国的记谱技术。尽管中国古代也有“康昆仑”一类的琵琶高手,可以凭记忆完整再现某一音乐作品。但就整体水平而言,近代西方的记谱技术,显然更加适宜一般乐人严格再现某一音乐作品以及音乐作品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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