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忘羡二人带蓝氏的小辈从剑上下来时,正好遇见金凌急急忙忙从村落门口窜出。他见到面前的一众人,慌忙行礼,却行得格外慌张及敷衍。“含光君,”他先道,到魏无羡时却显然不知如何称呼他,便在犹豫后将他略过了:“那妖兽今日正好在作怪。”

“不是说几个月才行凶一次吗?”魏无羡问。

金凌摇摇头:“我也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猖狂。它在那屋子周围设了结界,我们已试了半个时辰了,还未能解开。里面一直有人在叫,却未能听到妖兽的吼声。”

“代表不了什么,若是植物化的妖自然不会有吼声,但也能作祟扰人。”魏无羡道,“带我们过去。”

此事的起因,为金凌与欧阳子真相约在欧阳氏的地界夜猎,却正好遇上有村民上报有妖兽行凶。据村民所说,那妖兽大约几月才作祟一次,却每次都死伤惨重。金凌与欧阳子真前往查看,却正好遇上那妖兽的一次行凶,发现在行凶的房子周围被设下了极强的结界,他们二人,加上带来的子弟,根本无法解开。金凌因在出发前刚与他舅舅吵了架,便飞书给了魏无羡,道希望他大舅以及仙督能出面解决。

此为前情。

他们众人穿过那表面上一派宁静祥和的村庄,在金凌的带领下到了一座与村庄中其他房屋无异的泥土房。那房子被散发着莹莹绿光的结界包裹着,处处散发着妖气。魏无羡闻到那气味咳嗽了一声,扶住额头;蓝忘机忙搀住他。“怎样?”他问。

魏无羡摇摇头:“妖气太重了——这只妖的道行怕是比屠戮玄武都高。”

蓝忘机知他是在夸张。“你在此处坐片刻,我们马上回来找你。”

魏无羡又摇头:“我还未见过有什么结界能隔得开我的。我就不信这个就可以。”他抬头向蓝忘机笑了;蓝忘机严峻的神色放松了些。他思虑半刻,便在众小辈惊异的目光中,直接将魏无羡抱了起来,向那屋子走去了。

可还未等他二人看清结界,那绿光却突然淡了,接着结界便自己降了下来。那门被撞开了,一个长相清秀、身形高挑修长的年轻男子,约二十八上下,穿着浅灰色的道袍,许是个散修,一手紧握着未拔出的大约三品灵剑,一手握拳捂在腹前,从那房屋的前门撞出。他身后的门内,一片妖雾弥漫。

蓝思追忙抢上前将那男子扶住;其他人也聚了过去。

当结界降下后,妖气反而弱了,但魏无羡虽已经好了,也未从蓝忘机臂弯中下来。

那男子抬起头时,不知是认出了仙督和夷陵老祖,还是因看到了他二人的姿势,愣住了。

“这位前辈,”蓝思追温声道,“我们是姑苏蓝氏子弟,请问此处发生了何事?”

金凌也道:“村民上报时说,从未有人从妖兽控制的房中活着出来过,请问你是如何出来的?”

“我叫肖战,”那人在被小辈们扶着在路边坐下时道,“是一名散修。我与我的道侣在这村庄已住了许多年了。妖兽作怪是近两年的事情,我们一直在调查此事。我感应到此处的妖气便赶了过来,在结界被设下前进入了房间。那屋里妖气弥漫,仿佛房间被扩大了几十倍一样,我进去后便找不到出来的道路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金凌问。

“我在迷雾中撞到了墙,却发现那墙上贴了符篆。”他这下张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我将那符篆撕下,结界便消失了,门也出现了。”

蓝思追将那符篆小心取过,递于魏无羡。魏无羡依旧在蓝忘机怀中,展开那已蹂躏得有些模糊的符咒来看。他一眼便认出是在自己鬼道符篆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此符的效果与这位肖公子所说无异,能积妖气、设结界、扰乱人的灵识。”魏无羡道,“这妖道行颇深,此符乃它自己的血所绘,因此结界才如此强。而且它明显已经化出了人形,不然也无法使用符篆。大家这些日子定要小心。”

“魏前辈,”蓝景仪问,“可能知道,是何妖物吗?”

魏无羡摇摇头:“妖间的气味差距不大,我只能分辨出这是动物所化妖物的血液,却不能……”

肖战却突然说话了:“可否给我看看?”

这世间敢打断魏无羡说话的人,两只手便数得过来,因此众小辈皆以震惊的目光看着他。魏无羡耸耸肩;蓝思追又将那符篆递于肖战。

肖战将那符篆举于鼻前,闻了闻,道:“这应该是,”他犹豫半刻,“虎豹一类猛兽修成的的妖物的血液。”

蓝忘机微蹙眉——这蹙眉也只有魏无羡看了出来——“如何知道?”

肖战低头,似乎是在犹豫措辞,最终道:“我认识一只狮妖。这血液的气味,与他的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因此我便猜测是猛兽的血液。”

“认识?”魏无羡重复道,挑眉。

若魏无羡不提,大家也不会觉得这措辞奇怪;但经他一重复,这其中诡异的点却立刻显露。认识一词,从未有任何修仙之人用于妖魔鬼怪之上,就算是魏无羡这样鬼道的祖师,除了温宁、宋岚外,也从不会用“认识”来提及他召来的鬼,多是说“见过”。而肖战,在认真思虑措辞之后,依是选择“认识”来描述他与那狮妖的关系,着实令人费解了。

肖战并未回答魏无羡对用词的疑问,而是问道:“几位公子要不要进房子看看?之后可在我的住处落脚,若想要长时间勘察的话。”

那房子里他们并未查出什么。那显是处废弃的宅子,因此这狮妖如何将生人引入房中也是奇异之处了。他们跟肖战回了他的家——在魏无羡印象中,修仙之人的房屋,就算是建在普通村落里,也都是最豪华的、或至少最瞩目的房子;可肖战与他的道侣的住处与其他的泥土房没有任何区别,里面也并无香炉、符篆等修士必备的东西,与其他人家相比,也就是相对干净些。

那屋中有一处矮几,两处坐垫。蓝忘机与魏无羡坐了,肖战去厨房中为他们找茶水。

“你们觉得如何?”魏无羡转着陈情,问站在他们周围的小辈。

“这位肖公子,”蓝思追抿嘴,“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了?”金凌问。

“他从屋中逃出时,灵剑并未拔出。”蓝思追道,“正常修士在妖雾中,若不会流光咒,第一反应定是拔出剑,用剑芒驱散妖雾;就算会流光咒,也多半会拔出剑来护身。可这位肖公子尽管在屋中乱闯,还歪打正着撕下了符篆,却没有任何拔出灵剑的意思。”

“非常好。”魏无羡满意道。

“还有便是前辈您说的‘认识’一词。我从未听过任何人用这个词来描述妖兽……只怕这肖公子与那妖物的关系,远不止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说到此处,肖战从厨房中出来了,端了茶水,置于矮几上。

“诶,”魏无羡眼睛一转,问道:“肖公子的道侣不在家中吗?”

肖战愣了半刻,然后眉眼弯弯地笑了:“王一博在村末的茶楼中唱戏。今晚有演出,他一早便过去准备了。我今晚可能要失陪几位仙家了;我与他约定去看他的。”

魏无羡与蓝忘机隔着桌子交换了眼神:同样,从未有听说过仙家——尽管是散修——唱戏之事。这肖战的生活,确实与他们熟识的修仙之人差距太大了。

“我们与你同去吧。”魏无羡道,“我几乎从没听过戏呢。”

“听戏,”肖战有些为难地笑道,“并非雅士之事,只怕那锣鼓声会叨扰几位啊。”

“我相信小辈们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魏无羡转头看到蓝景仪激动的神色,“带他们一起去吧,好不好嘛?”这最后半句是向蓝忘机说的,语尾上扬,有明显撒娇的意味。蓝忘机的手指在茶杯上一紧:“好。”

那日因肖战为他们做晚餐耽搁了些时间,他们到茶楼之时已是人满为患了。虽百姓们格外愿意为这些远道而来的仙家让座,但魏无羡知道蓝忘机本就不喜喧哗之事,因此便与肖战、带着小辈们,在茶楼二层的后排落了座。虽唱戏之人的声音十分清晰,但从这个位置,想要看到戏台上走动的人,却必须站起来才能瞥到一角。

小辈们,不论是蓝家的,还是金氏的、欧阳氏的,皆从未看过这样的民间活动,因此觉得十分新奇。让他们觉得更为奇怪的,是那村民并非静坐欣赏乐曲,而是仅仅把那调子当做聊天、嗑瓜子的背景音。就连肖战,坐在他们身边,也是在陪一个老婆婆聊天。第一支曲子唱到一半,观众席已满是嘈杂之声。

第二首曲子末了,锣鼓被撤了下去;魏无羡本以为戏曲结束了,但大家依旧在说话,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半晌后,突然一支静谧的萧声,虽声音极小,却几乎有裂冰吹出的那般清澈,穿破了茶楼的天空。

观众席瞬间安静了;蓝忘机,本合眼沉思,微微抬起浅色的眸子。

“这是?”蓝思追问道。

肖战抿嘴笑笑:“那便是一博要唱的曲子了。”可魏无羡能看出他的眼色不甚明朗。

萧声末了,从台侧先甩出如丝带般的雪白袖子,王一博才踩着旋律迈上了台。身形高挑,着着水蓝的袍子,桃色的妆容下透出丝丝坚毅的神色,柔美的身姿,唱出的声线几乎如女声般澄澈,却处处透着冷意。如冰中花影。

魏无羡在蓝忘机臂中,突然挺直了腰身。他扭头看蓝忘机;蓝忘机的手已攀在了避尘上。

有几个小辈也已察觉到了异样。蓝思追紧紧盯住王一博旋转的身影;金凌的岁华几乎要出鞘了。只有蓝景仪依旧沉醉在王一博的歌声中。

那王一博身上,分明有猛兽化的妖物的气息。

肖战望着忘羡二人,沉沉叹了口气,也扶上了自己的灵剑。魏无羡不知他是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估量,不知他剑还未出鞘,王一博在台上便已会被蓝忘机的琴弦斩断;还是他已绝望到了不顾一切的境地。肖战握紧了剑柄,虽嘴唇已不受控制地寒颤,指尖却无任何战栗;他的眼神,坚决、利落、还有一抹情深,滑过蓝思追,滑过依旧沉浸在曲中的蓝景仪,滑过看王一博如同看洪水猛兽一般的金凌,滑过魏无羡,最后与蓝忘机的目光相对。

蓝忘机看见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愣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握着避尘的手犹豫了半刻,最终放了下来。

小辈们以惊异的眼神看着锄奸扶弱从不犹豫的蓝忘机。

蓝忘机轻轻摇摇头。“未知全貌。”

魏无羡耸耸肩,又歪回蓝忘机身上。的确,铲除妖兽也不差这一时。蓝思追也将手从剑柄上移下;金凌犹豫了许久,才几乎是愤愤不平般将已出鞘一寸的岁华收了回去。

肖战浑身战栗了一刻,手如同没有力气一般,落了下来。

肖战领着他们一众人绕到了那茶楼后面。“几位先在外面等着罢。我将一博带出来。”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乞求;蓝忘机点头。肖战向他们一礼,后回身钻入了一处低矮的红门。

等肖战一消失,金凌便愤然道:“刚才为何不直取王一博性命??”

蓝忘机冷眼望他,道:“未能确定。”

“可是,含光君,他身上有猛兽妖物的气味……”蓝思追道。

“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王一博一个猛兽化的妖物,也自然不只他一个修成人形,”魏无羡解释道,“你们含光君是对的,若行凶的不是王一博,我们便是冤枉了他们。”

“只要是妖便都可杀!”金凌道,“他就算这次不是他干的,他十之八九肯定行过凶!为何不能杀他?”

魏无羡嗤笑出声。

金凌突然有些害怕:“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你刚才的口气,”魏无羡笑道,“与当年仙门百家围剿我时简直一模一样。”

金凌突然噎住了。蓝忘机垂目,睫毛微颤,握住了魏无羡的手。

这边肖战踩着吱吱呀呀的木梯爬上楼,到了处狭小拥挤的红色房间中。王一博正光着膀子,蹲在房间角落最不起眼之处,对着一面铜镜卸妆。

肖战穿过房间时,这屋中其他几名戏子向他翻了白眼;毕竟,不论是断袖,还是时不时跑到茶楼后台来,都不是脸上光彩的事情。肖战并未理睬他们,径直到了王一博身后。王一博从镜中看到他,猛地站起来,抱住他的腰便亲上来:“战哥你没事吧!我担心了一天!”

肖战与他的舌头挑弄了半晌,笑着答道:“我没事。”他握住王一博的手:“一博。你听我说。”

王一博立刻便察觉到了异样:“怎么,那几个仙家,没走吗?”

肖战叹了口气:“来的是含光君与夷陵老祖……他们似乎是专门为调查此事来的。他们已发现你了。”

“什么?”王一博惊叫道,却是压低了声音。

“他们以为行凶的事情是你做的,”肖战低声解释道,“我这会儿带你下去,你跟他们解释一下,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好了。”

王一博狠狠地出了口气;肖战捂住他的嘴才没让他发出狮子的低吼声。王一博,掰开肖战的手,道:“解释?你修了两千多年,与人解释有过任何用处吗?哪个不是没等你话说完便要下杀手?”他握住肖战的双手,“我们逃吧。”

“这次来的是姑苏蓝氏,他们不一样的,”肖战温声道,“你相信我。”

王一博有一瞬间似乎都要同意了,直到他猛然看到肖战耳廓上的疤痕,咬紧了牙,又压低了些声音,道:“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逃到这村里来?你忘了上次你与那兰陵金氏的门生解释,差一点耳朵就被他们砍下来了?你忘了我为什么要唱戏来养你?”

“因为你喜欢啊。”肖战柔声道,回答的是王一博的第三个问题。

王一博被肖战噎了一下,叹道:“我跟你说过,不要去管他们的事情,不要去找那只妖理论,有的妖它就是不讲道理的,你跟它理论又有何用。现在跟那些仙家解释没有用的,没有人会信两只妖的话的。”

“他伤了那么多人,我又怎能坐视不理。既然这世人无论如何都是厌恶妖兽的,我救与不救并不会改变他们对我的看法,我自然是能多救一人便多救一人罢。”

“是他们的命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啊?”王一博脱口道,“战哥,算我求你了,我赌不起,我不能再看到你受伤了。”

肖战犹豫了半刻,最终道:“好吧。你的剑在吗。”

王一博指指挂于身上的一个锦囊。

肖战点点头。“你得带我,我从那次重伤过后,灵力都用来维持我现在的形态了,用剑根本支撑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王一博转身穿上道袍,与肖战二人走至窗边,拔剑出鞘。

蓝忘机猛地一抬头,随即拔出避尘。

双方的灵力差距实在过大,以至于地上的小辈还未明了是怎么回事,蓝忘机便已经在空中将他二人截下。

“回你们的屋子。”蓝忘机沉声道,“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我不会伤你们任何一人。”

此时几名小辈已御剑跟了上来;王一博与肖战二人见形势不好,便只得调转方向。

“你们讲吧。”魏无羡在蓝忘机怀中坐下:“说实话。”

“他是狮妖,我是兔妖,”肖战道。

小辈们皆是一惊。蓝景仪道:“那为何我们从你身上闻不到妖气?”

“我修的时间更长些,”肖战解释道,“能够用灵力掩盖自己的气息。更何况,如兔妖般的生物,气味掩盖会容易点。”他顿了顿,“我与一博在百年前相遇;那时他正因无意中伤了人在逃窜,我将他收留。”

“无意中伤了人?”金凌重复道。

“金公子,若你半夜在林中舞剑,突然有一樵夫从你身边路过,你的剑芒划伤了他,这算不算无意中伤人?”肖战几乎没有看他,道。“只可惜你是兰陵金氏的家主,为那樵夫赔偿医药费,这事便能揭过;而那人因得知了一博是妖,便找了几个仙家来,”他冷笑,“‘除祟’。

“我将一博收留后不久我们便结了道,从此便一同修炼。”肖战继续说。“只是一博因比我少修了六百年,无法掩盖身上的妖气,因此每当仙家路过,便会被当做行凶的妖兽来处置。如此我们逃了许多地方。最严重的一回,便是十年前,遇上了几个兰陵金氏的子弟在外夜猎。”他轻叹一口气,拂过耳上的伤痕,“那次我灵力受到了巨大的损伤;一博为了保我的性命,带我来到这荒远的村落,只因这里几乎从不出现修士,因此便无人撞破我们的身份。我们同样未告诉村民我们是修士;一博去茶楼中唱戏,以维持我们的生计。

“近两年前,这里出现了豹妖作祟。”

“你早知是豹妖?”蓝忘机道。

“我们分辨同类的能力,自然比人类要强。”肖战回答。“一博告诉我不要去管此事,一因我灵力尚未恢复,二因管了便容易暴露身份。直近几次行凶,他伤人过甚,我说服了一博,在今日早上循着那豹妖的气味找到了他藏匿的地方。其余的,你们已经知道了。”

“那结界,是谁设下的?”蓝忘机问。

“豹妖见我们进去便设了。”肖战回答,“我们未能看清他的面容,但我在迷雾中一直在尝试劝说他,可是,”他轻叹一口气,“你们对妖有歧视,其实并非没有道理。我不知他是何时逃走的,但大概是我们被迷雾困住的时候。等我把符咒撕下来之后,立刻发现窗外来的仙家,便让一博从后门逃走,我从前门来吸引你们的注意力。”

“既然不是你们干的,为什么要逃?”蓝景仪半喊道。

肖战第一次笑出了声:“这位公子,你刚才专注听戏之时,你身边的朋友们已准备要将一博赶尽杀绝了。若你们对我们不是这个态度,我们也不会……”

“但那是你们先行凶作祟,要是你们没有——”金凌抢道。

“我们两个可从来没有作祟过!”王一博,本一直立在肖战身后,沉默不语,突然道,“是你们以偏概全,见到妖就杀,从没给过我们机会!”

“当一百妖物中有九十九都是作祟扰人的时候,你们也不能怪——”

“但那一个怎么办,他就活该被你们一起剿杀了吗!”

金凌突然想到温氏之事,有些语塞。

“我们知,”蓝忘机沉声道,“既与你们无关,我们自然也不会——”

“你等我把话说完!”王一博喊道。

屋内徒然静了。蓝忘机此时已是仙督,是仙门最高的执掌者,这世上也只有魏无羡一人向他喊过话。王一博喘着气,发出了狮子的一点低吼,才继续道:“您是仙督对吧。我问您,你们蓝氏为整个仙门行事定的顺序是什么?度化第一,镇压第二,灭绝第三,是吧。以父母妻儿感之念之什么的,对吗。您倒是看看您自己,刚才在茶楼中的时候,是不是打算跳过一二,直接灭绝我了?连仙督本人都如此,这玄门中又有多少人真的会尝试那较为麻烦的一二呢?”

“并未。”蓝忘机答道。

王一博似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蓝忘机道的并未,是当时在茶楼里并未打算直接灭绝他。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可正逢此时,他们房子的门被敲响了。

肖战转过头,那带着伤疤的耳朵一动。“有许多村民在门口。”

王一博便要去开门,但蓝忘机道:“别动。”

魏无羡忙接过话:“刚才蓝湛在空中将你们拦下,他们多半看到了。我们替你们去应付。”

“可是,魏公子,”肖战道,“你们其实也不确定我们刚才是否说的是实话,怎能……”

“未定罪前都是无罪,”魏无羡回答。这世上因想当然而引起的冤假错案,魏无羡亲生经历的,少说也有百桩。若他能让类似的案件少一些……

忘羡二人从房中迈出。

村民们向他们施礼,村长与茶楼的楼主——便是“拥有”那些戏子的人——为首。“含光君,夷陵老祖,”他们道,“您二位刚才抓入房中的,是妖吗?”

“并非行凶的妖,”蓝忘机回答。

“可我刚才在茶楼里听到他们说话了,他们就是妖,他们还从窗口御剑逃走了,要是不是他们做的,他们为什么要逃?”那楼主问。

“他们二人从未行凶。”蓝忘机重复道。

“但是他们是妖啊!”那人群喧哗起来,多是在重复那些是妖必杀、仙督您要为我们做主啊、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作过祟、他们一定在骗你们,诸如此类的话。后来甚至有人想绕过他二人,夺门而入。蓝忘机避尘出鞘,护在那门前。避尘寒光闪烁,那些人退后了半步,似是被剑芒吓到了,却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他们已为王一博与肖战二人定了罪,道他二人是妖魔鬼怪,必须赶尽杀绝,并已为他们编好了那些他们伤人害理的故事:那天谁家的鸡不见了也是他二人偷的,哪天谁家小孩生了重病也是他二人咒的,村外一个女子生孩子死了也是因为看见了他们两个的妖态……全然不顾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还都在欣赏王一博的戏曲,完全忘记肖战帮他们补过多少漏水的屋顶、带他们的孩子玩过多少个下午的游戏。

“什么时候连不是仙门百家的人话都这么多,想象力都这么丰富了?”魏无羡向蓝忘机道。

“嗯。”

那些人的嘴唇,突然间似是如被胶水粘住一般,动惮不得了,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蓝忘机淡淡舒一口气,将避尘收回鞘中;魏无羡在回屋前还好心向村民道了句:“不要强行破术,你们的声音会哑的。”

“为什么村民不信呢?”欧阳子真道,“分明含光君和老祖前辈已经和他们说了王公子和肖公子与这件事无关啊。”

魏无羡嗤嗤笑了。“他们只是一众有亲人逝去或是利益受损之人罢了,希望将他们的苦难归咎于某个人或是事物身上。这个人与他们指责的事情本身有没有关系,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若这个人足够瞩目,那便更好,如此他们同仇敌忾之时便更有满足感了。”

说此话时,他们正与王一博、肖战二人告别。蓝忘机本邀请他们入蓝氏,但他二人道,他们妖的修行比人的修行要难得多,也慢得多,且并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进行;更何况,在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能放下对他们无由的愤恨前,他们并不能归属于任何世家。

“若仙督真想帮我们的话,便尽您所能改变人们对妖的印象。”肖战最终道。

他们为忘羡二人指明了那豹妖藏身之处,道愿他二人公平处理。

后他们常有书信往来。用往来一词倒也不确切,因王一博、肖战二人居无定所、隐姓埋名,因此忘羡二人并不知他二人所处,也就无法向他们写信。但他们隔几个月便会收到一封从岐山以北、巴蜀以西、或是闽地以南发来的书信。那信多是肖战书写,温言细语,没有一字阐述他二人遭到的不公——虽魏无羡知道那些不公肯定存在,毕竟在仙家和百姓心中都根深蒂固的观念,并不是蓝忘机一封仙督令便能解决的——而尽是生活琐事。他道王一博昨日心血来潮为他做拍黄瓜,却在拍那黄瓜时一顺儿把菜板拍断了;他道王一博在各处唱曲,他自己则为人画画,以挣来他们赶路的盘缠;他道他的灵力终于恢复了,可以御剑了,昨晚他们御剑在天空中看那澄澈的星空;他道王一博因为是只狮子,不认水果的种类,指着一树苹果告诉他是梨;他道前几日王一博生日,他们在林中追着跑了一夜……当然,他也有提到仙督令在偏远地区的实施,有提到瞭望台的用处,有提到人们对他们观念的改善。但那都是偶尔提及,且一笔带过,如同他二人已一同出世,与红尘再无纷扰了。

魏无羡并不知他们后日是否还能再相见;若有朝一日这世间太平、人们不再因偏见臆断他人,或许这二人便会到云深不知处来,见忘羡一面,甚至进入蓝氏;但魏无羡深知这一天的遥远。但,不论如何,从字句间,他能看出他二人的幸福——

而那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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