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志敏先生后，留下的印象。我是在青年吉他教师朱伟的口中第一次听到马志敏老师大名的。三十刚出头的朱伟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吉他教师，我曾以记者的身分去采访过他。在他的叙述中，出现得最多的是“马老师”三个字。
马老师是何许人?
朱伟说，没有马老师，就没有今天的他。他说，马老师教他吉他，马老师教他为人处世，马老师为他引见吉他界的名流，马老师帮他联系出版社，马老师长马老师短。在他的叙述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马老师教他为人处世，教他怎么正确处理人情世故。老师应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是弟子的人生导师，但在当今社会里，做老师的能够做到授业解惑已属不易，更何况是去认认真真为别人指导人生。说实在的，我并不太信。
过了半年，朱伟编写的一本有关少儿吉他教学的书在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填补了国内少儿吉他教学的空白，朱伟成功了。在私下的交谈里，朱伟告诉我，这个题材一开始是马老师向他提议的，而这正好是朱伟的长项。把一个空白题材告诉别人，这需要的不仅仅是眼光，还要度量。这事又一次激起我要去拜访马老师的欲望。
秋冬季节，一个很冷的早晨，我终于到上海拜访了马志敏先生。找到马志敏先生的家，在三楼，一个眉眼很慈祥的老太太对我们说，志敏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请到他的琴房稍坐。那是他的老母亲。老人非常和气地开了琴房的门，请我们就坐，泡茶。
我静静地喝了几口茶，等了片刻，听见了人声。一个高高的、身穿布棉袄的中年人出现在琴房门口。儒雅的风度一下子呈现在我的眼前。坐下，聊天。打开了话匣子，又觉得他非常健谈，幽默而机敏。于是一下就承认了朱伟所说真实不虚：和一个聪明人说话，自己也会慢慢变得聪明起来。一般来说，有点名望的人总是容易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但马志敏先生却显得轻松亲切。
马志敏先生出生于琵琶世家，后来因为变故而改学吉他。在我的要求下，马志敏先生取了琵琶，缠上指甲，弹奏了一曲《十面埋伏》。
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聆听过如此悲壮激昂的乐曲，当真如面临金戈铁马，撼人心魄。事后我填了一阕《贺新郎》以志此事：
渐霜河寥落，蛰蛟龙销英雄气，壮悲谁说。
浪洗千秋沉戟地，唯见潮平汛没。
忽铮铮琵琶声促，汉楚甲兵烟阵起，月光寒沙场六军豁。
心胆裂，身浴血。
檀槽绝艺谁衣钵，断丝弦乌江怒意，仰天一割。
今向虞姬花下立，四面楚歌犹聒。
休再道英雄路末。
壮志豪情君应似，弹指声想记江东卒。
天雨泣，鬼神哭。
然而真正的惊心动魄却不是文字所能形容一二。在骨子里，马志敏先生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壮怀激烈的人吧。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长很大的疤痕，弹到激烈处，他仰起头来的时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道疤痕。一开始以为是咽喉部开过刀什么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道悲酸的印痕。一个人无不建立在过去种种人生故事上。不了解马志敏先生的过去，也就无法理解他身。上的儒雅的由来。
马志敏先生颈部的伤痕来自于他二十二岁那年的自杀。
二十七年前的上海，正处于文革时期。马志敏的父亲是上海民族乐团琵琶二胡的教师，是当时的琵琶名家。然而造化弄人，二十多岁时他就病瘫在床。马志敏一生没有见过身体健康的父亲。父亲在病榻上教他弹琵琶，以至于在童年时代的马志敏心里，觉得弹琵琶和吃饭睡觉一样天经地义。父亲是马志敏先生一生最尊敬崇拜的人。当时有个韩国医生常来给他父亲治病，医生提出向父亲学琵琶，然后以教马志敏吉他为交换。马志敏先生回忆说，我父亲那时教学生,都没有收过他们一分钱。再惨淡的生活在和睦而温暖的家庭里也就不显得惨淡了。那时候病瘫的父亲，勤劳的母亲，聪明的儿子，这样一个家庭，原本可以相濡以沫地把日子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文革开始了，马志敏的父亲被诬，百口莫辩。一天晚上，病榻上的父亲对儿子说，不死无以证明我们的清白。第二天，儿子去街上的药店里买了毒药，说是回家药老鼠。回来的路上，马志敏先生用平静的口吻回忆说，看到天很蓝，路上行人匆匆来往，想到自己明天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天空和人群，心里觉得很难过。当晚父子俩先一起喝酒，然后饮毒。那年马志敏先生虚岁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年华。
醒来的时候，马志敏先生躺在医院里，父亲已经毒发身亡。马志敏先生悲恸之下，第二次自杀。这次自杀在他的咽喉部留下了永远的伤痕。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回忆中的马志敏先生很从容地审视着记忆中年轻的自己。两次自杀未遂的马志敏回到了家里，老母早已憔悴不堪。他那时根本不能看到琵琶，琵琶在他的生命中早已和父亲划上了等号。他开始练习吉他。音乐成了他的第二生命。当外面街头道上人们熙熙攘攘地进行着武斗和串联的时候，马志敏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生活在他的音乐里。一天练十二个小时的吉他,如痴如狂。那个时候，如果没有吉他，没有音乐，他的精神世界将会崩溃，是音乐拯救了他。
经过那两次自杀，马志敏先生淡淡地说，我对世事名利都看淡了。只有死去过的人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重要的。音乐是他的恩人。他拼命地练琴，写书。从某种意义上，是在向挽救了他人生的音乐致谢。
那个时候他常常去教管所给失足的青年演奏吉他，甚至于教他们吉他。他要用慰藉了自己的音乐去慰藉那些失足的青年人。他的成名曲是《送我一枝玫瑰花》。
马志敏先生当即演奏了《送你一枝玫瑰花》，音乐典雅，温柔，让人想起《红帆》里格莱船长的一句话：亲爱的，你需要奇迹，我就为你创造奇迹。音乐当真是一种奇迹。
马志敏先生除了演奏琵琶、吉他是高手外，他的日文也不错，常常为一些音乐杂志翻译些评论什么的。空闲的时候除了教琴，一般就在家里看看碟片，喝喝自己煮的咖啡。
马志敏先生凡事都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淡泊却不是软弱。有许多涉及利害得失别人无法直言的地方，他总是仗义直言。朱伟说，马老师，这和你教我的处世哲学不同。
马志敏先生只是笑笑。
无欲则刚。
谈到将来，穿着千干净净布棉袄的马志敏先生有些向往地说，等我儿子长大成人后，我想做一一个居 士。
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居士呢！
马志敏编曲的《送我一支玫瑰花》
（选自《吉他之友》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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