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平
一部经典音乐作品犹如一艘饱经岁月洗礼的巨轮，承载着音符及其背后的人、事、情，沿着时间的长河缓缓航行，从过去来到现在，来到2023年7月20日的上海交响音乐厅。
随着82岁的殷承宗在钢琴上用第一乐章中的《黄河船夫曲》起领，上海交响乐团在黄屹的指挥棒下齐声应和，拥有53年历史的钢琴协奏曲《黄河》又一次鸣响起它的第一主题。原本，这可以是钢琴与乐队争奇斗艳的竞技场；原本，这仅仅是从手指到乐器，再从声波到耳膜的一连串物理现象。但是在这个夜晚，一切的速度、力度、准度等外在因素都被抛诸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音乐家和听众之间“从心到心”的直传式交流。
第二乐章“黄河颂”的旋律先由大提琴声部奏出，其后殷承宗用钢琴以更加深邃隽永的方式跟进，带着半个多世纪的风霜与积淀。这一刻，我的内心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这真是一首属于他的乐曲啊！”
作为主要创编者之一，殷承宗全程参与了《黄河》由八个乐章的大合唱经过取舍、凝练、改编、加工为四个乐章的钢琴协奏曲的过程，这种亲历者才会拥有的底气是任何旁人都无法获取的。作为首演者，殷承宗的精湛演绎确保钢琴协奏曲《黄河》能以最佳面貌呈现于世，良好的第一印象奠定了这部作品日后走向辉煌的基石。可以说，《黄河》身上携带着殷承宗的基因，殷承宗体内跳动着《黄河》的初心。
我猜想，就连殷承宗本人也很难统计，迄今为止他一共演出过多少次《黄河》。但是有一点可以断定，每次扣响《黄河》的乐音，都会把他带回曾经的那个火红年代，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用他激情澎湃的琴声表现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时至今日，殷承宗的每一次演奏都在为《黄河》这一有机的生命体注入新鲜血液，同时《黄河》也张开双臂拥抱殷承宗赋予它全新的意义。
自1934年贺绿汀创作西洋技法、中国风格的钢琴小品《牧童短笛》起，中国音乐界就在翘首企盼着一部具有同等艺术质量的钢琴协奏曲。这种期盼在小提琴协奏曲杰作《梁山伯与祝英台》问世后显得更为急迫，最终《黄河》的诞生实现了这一梦想。它一方面借鉴了西方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同类体裁的经典范式，另一方面又使钢琴这件西洋乐器本土化、民族化。
让钢琴开口“说出”地道的中国话，这得益于殷承宗深厚的民间音乐与戏曲音乐功底。他曾将闽南民歌《渔歌》、彝族乐曲《快乐的啰嗦》改编为钢琴曲，还为现代京剧《红灯记》担任过钢琴伴唱，这些经历无疑为韵味纯正地诠释中国钢琴协奏曲添加了砝码。
在协奏曲的第三乐章“黄河愤”里，合唱原曲《黄水谣》亲切自然的第一主题化用古筝的音型，以加花变奏的方式娓娓道来；苦难悲痛的第二主题则借用琵琶的轮指技巧，突出音乐的戏剧张力。这些段落在殷承宗手指之下，显得别具匠心且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钢琴的拟声多变性和织体丰富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
钢琴协奏曲《黄河》虽脱胎于声乐曲的母体，但创作者完美处理了钢琴独奏与乐队协奏二者间的关系，使之具有优秀协奏曲必备的“炫技性”与“交响性”特质，同时也对独奏家、指挥家和乐队成员提出了挑战。
为了保持良好的表演状态，殷承宗至今仍坚持每天练琴4至5个小时。因而我们在第四乐章“保卫黄河”中看到，钢琴家起手就是一段绚烂华丽的高难度八度华彩，随后对“风在吼，马在叫”一句的变奏展开中，既有连续饱满的附点和弦，又有快速流畅的上下行琶音。一系列光辉的技巧证明了耄耋大师宝刀未老的演奏实力，展现了殷承宗壮心不已的艺术风采。
©上海交响乐团
与此同时，上海交响乐团的乐手们在37岁的青年指挥家黄屹执棒下毫不相让，特别是在钢琴与乐队形成卡农手法的段落，节奏感环环相扣、层层推进，一招快似一招，造成万马奔腾之势。独奏家的沉稳老道与指挥家的英姿勃发相映成趣，在这对“老少配”的通力合作之下，乐思逐渐到达高潮。让全场听众格外惊喜的一幕出现在全曲尾声：就在乐队全力奏响慷慨激昂的《国际歌》时，人们在传统钢琴演奏的对位声部《东方红》之外，还听到了根据殷承宗的建议叠加上去的唢呐音色。此举带有鲜明的民族色彩和独特的象征意味，仿佛可以看见一轮红日正从黄土高原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照亮神州大地。
当巍巍巨轮由远及近缓缓驶向面前，人们驻足凝望，脱帽致敬。如果将音乐表演艺术视为“二度创作”，如果二度创作也有“晚期风格”，那么我希望它就像殷承宗演绎的《黄河》那样，老练而无老态，使音乐作品散发出阵阵醇香。
《黄河》之水“心”上来，《黄河》之水滚滚来。当年的《黄河》缔造者们以火一般的热情迎接其出生的时候，是否会预见到它日后将成长为最经典的中国钢琴协奏曲？它的经典在于传播道路上的再演和再品，它的经典在于体内存续着活态的中国性。经典音乐作品这艘巨轮永远是驶往未来的，今天我们话说《黄河》，希望明天能涌现更多比肩《黄河》的中国音乐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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