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因平湖李叔同纪念馆王维军先生提供《诚》谱而相继发掘的周玲荪《中学歌唱集》和《高中歌唱集》两本歌集以及《秋夜》《送别歌》等“新材料”，都说明李叔同歌曲研究还有一段漫长的道路需要我们本着弘一大师凡事认真的精神，一步一步走下去。
关键词： 李叔同；周玲荪；《诚》
原载于《音乐艺术》2016年第2期
一、关于《诚》的发现和考证
正当笔者对李叔同（弘一大师）歌曲曲目有所思考之际，一首署名“李叔同（作词）”的五线谱乐歌《诚》之扫描件赫然显现在案头电脑屏幕里。（见图1）这是浙江省平湖市李叔同纪念馆研究员王维军先生在上海图书馆查找弘一大师佚文《佛说阿弥陀经义疏撷录》[i]过程的一项意外发现，特意提供给笔者作为研究、辨析、考证之用。见到这首闻所未闻、署名凿凿的李叔同歌谱，不禁惊喜交加，同时也意识到，《诚》歌问世应当在李叔同出家之前，距今不下百年历史，经历了如此漫长岁月，却从未见到过与之相关的任何资料或信息，按史料学研究通例，此谱不无孤证之嫌，故须有相应材料佐证方可为信。于是笔者开始了有针对性的史料查证工作。经各地友朋相助，[ii]历时两个月，先后从上海、北京、广州等地获得所需材料，其中分别出版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等学校唱歌集》[iii]及《新时代高中唱歌集》[iv]（以下分别简称《中学唱歌集》及《高中唱歌集》）特具史料价值。因该歌集编者周玲荪[v]为李叔同执教浙江第一师范时期弟子，如同丰子恺当年编《中文名歌五十曲》[vi]（简称《五十曲》）的动机一样，这类歌集，都缘起于在校时受李师音乐课深刻影响，满怀敬慕之情而编纂出版的，如今已是研究李叔同音乐作品不可或缺之史料文献。
图1《诚》，载周玲荪编《新时代高中唱歌集》1933年
为了确认《诚》之歌词为李叔同所作并探索其创作年代与背景，笔者依据相关史料进行了如下考析和推论：
甲、《诚》谱署名释疑
前文“图1”之《诚》谱，出自1933年《高中唱歌集》，按照该谱作者署名，认定其词为李叔同所作本属理之当然，但笔者在史料梳理过程中却发现：距此9年前周氏初编《中学唱歌集》出版时已收有此谱，其时作者署名处只见“美人Smith,W.G.作曲”[vii]，并无“李叔同”（作词）字样。（见图2）同一编者，同一歌谱，而词作者署名却先“无”后“有”，显然存在“疑点”，为此，笔者对两书编纂始末及其概况进行了“究其本源”的考析。
图2周玲荪编《中等学校唱歌集》（1924年）
回溯20世纪20年代初，北洋政府颁布“新学制”，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组成“新学制课程标准起草委员会”，聘专家拟定各科（包括音乐）课程纲要。其时，周玲荪正在南京高师及国立东南大学担任音乐教员，由于旧编教材不再适合时代需要，《中学唱歌集》便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周编新教科书所选歌曲，均系“编者实地教授经验，酌量情形，略加润色”并“曾经南高预科及附中课程内几度试用”[viii]的作品，采用五线谱并附钢琴伴奏。时任南京高师及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在“序一”中写道：“周君玲荪，潜心音乐，任南高教员有年，课暇编中等学校唱歌集，说理选词，颇费研磨，学者按谱以求，了如指掌，其能行远必也。因怂恿付印……”[ix]该教材编纂、出版之严谨规范尚且如此，对《诚》歌作者之署名，想必亦持之以慎重态度，此其一。
其次，初编本共收歌曲24首，除《国歌》（《卿云歌》）为萧友梅作曲外，余皆外来曲调填词，曲调来源，大多标明于谱首右侧，但词作者无一署名，仅极少几首李叔同填词作品（不包括《诚》）于书后“歌词注释”中简要提及。其时音乐编创仍处于学堂乐歌阶段，音乐界版权意识极为淡薄，坊间歌谱无词作者署名现象普遍存在，[x]作者本人填词作为音乐教材而忽略署名者比比皆是，叔同先生填词歌曲看来也不例外。因此，学生在校时所唱之歌，究竟哪些为先生所作，是很难确切知晓的。譬如丰氏《五十曲》，最初注明“李叔同作歌”的仅只13首，30年后才又从中补选17首，总计30曲一并收进《李叔同歌曲集》[xi]；相对而言，周氏初编《中学唱歌集》署名“李叔同”者也仅《月》《幽居》《落花》《晚钟》4首，10年后方将《诚》与《忆儿时》《西湖》《送别歌》一并补署于修订本之中；至此，周编教材先后明确署“李叔同”之名者计8首（见图3），[xii]除《诚》外，其余7首与丰子恺编《五十曲》中同名歌曲词作者之署名完全一致，历经数十年迄今均无任何变化或差错。
图38首署名“李叔同”歌曲
笔者不厌其烦列举以上实例，旨在说明《诚》谱署名之从“无”到“有”，如同二位弟子编纂有关歌集对李师作品“补署”作者之名的从“无”到“有”一样，绝非孤例，而是普遍存在的认知过程；当然，除此而外，通过以下对《诚》歌创作历史背景的考析，同样也可以佐证《诚》歌为李叔同所作。
乙、《诚》歌创作年代、背景考
《诚》歌创作年代与背景，是考证该歌是否为李叔同所作之关键所在。环顾李叔同在俗所创歌曲，除正式发表于《国学唱歌集》《音乐小杂志》《白阳》等书刊以及部分歌曲如《清凉歌》《厦门市运动大会会歌》《三宝歌》等目前已有准确年代可考者外，[xiii]其余作品，尤其执教浙江一师期间所用之音乐教材，既非正式出版，又无可靠文字记载，其创作年代均无从考订。为此，钱仁康先生将这一部分作品时限归之于“1913～1918年”，此乃实事求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但与事实基本相符，体现为史之慎重；至于《诚》的问世，虽有《高中唱歌集》歌谱署名为据，而其创作年代和背景同样无具体材料可循。所幸此歌教育题材的鲜明性予笔者以启迪，能及时从李叔同一生曾经从事过教育的时、地等方面重点思考求索，从而寻得有效切入点，将该歌之创作起因与李叔同当年兼职于以“诚”为校训的南京高师这一历史背景相联系，思路立然畅通，相关佐证亦随之逐一浮出水面。
据史载，1915年李叔同应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首任校长江谦[xiv]之聘，兼任该校音乐、图画教师，前后约两年，经常往返于杭州、南京之间。[xv]江谦办学注重学生全面发展，尤重品德教育，如该校校训即为一“诚”字，1915年8月江谦在《关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开办状况报告书》中提出：“本校校训所用诚字，诚者自成，所以成物；先圣至言，实为教育精神之根本。演言之诚，则有信心、有信力。有信心，乃知非教育不足以救国；有信力，乃知非实行教育不足以救国。期望学生以信心为体，以信力为用，此本校训育之主旨也。”[xvi]由江易园作词、李叔同作曲的“校歌”开始句便是：“大哉一诚天下动。”（见图4）[xvii]
图4《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歌》载《国风》7卷2号
“校训”以诚学习，以诚教书，以诚待人，以诚做人应是校长江谦教育思想第一位之观念；出家前身为人师的李叔同同样如是，在校时给学生留下最为深刻之印象，便是他的人格精神。因此，《诚》歌主题思想可视作李师以人格精神为背景的教育理念之体现；李叔同兼职南京高师期间以填词歌曲《诚》与该校《校歌》相呼应，应是合乎情理之推论。另有值得注意者，周玲荪的两本歌集都将《诚》歌置于教材之首，并在“注”中写有：“诚为天地之精气，又为吾人立身之根本。古人以智仁勇三者包含于诚。”这最后一句与南高师校歌中“如鼎三足兮，曰知、曰仁、曰勇”含义一致，明确反映出《诚》与该校“校训”“校歌”三者之紧密关系。从特定意义说，《诚》与《校歌》堪称南京高师“校训”“校歌”姊妹篇，此亦为中国高校校歌史中少见的音乐文化现象。
《诚》的歌词：“大哉一诚，圣人之本。弥纶六合炳日星；唯诚可以参天地，唯诚可以通神明；大哉一诚，执厥中；大哉一诚，圣人之本，大哉，大哉，一诚！”与江谦校长“校歌”之内容完全吻合，精神相通，本旨一致。就笔法文风而言，李叔同兼通文言、白话，他为学生写作的歌词无不主旨明晰，寓意深邃；《音乐小杂志序》和《白阳诞生词》则乃文言文之名篇佳作，《诚》的语言风格与之比较亦息息相近。此可为佐证之二。
图5《赞神圣诗》1917年版，（1914初版）
李叔同的音乐创作、编曲、填词能力与音乐修养，在当时均屈指可数。《诚》之原曲及钢琴伴奏，经初步查证，为美国作曲家Smith,W.G.所作，3/4节拍。笔者所知，早期基督教赞美诗《赞神圣诗》第233首《奉拜真神》合唱谱主旋律与《诚》之主歌部分基本相同，（见图5）[xviii]而《诚》曲风格与《春游》又有某些近似之点，填词后的《诚》其曲趣益显庄重肃穆，一方面说明Smith,W.G.这支曲调本身具有的颂赞性，同时也说明李叔同善于依据歌词内涵选取相应曲调眼力与水平之不一般，并且类似例证在其填词歌曲中亦不少见；[xix]再如《诚》的歌词总共50字，其中“诚”字出现6次，用以强调“专诚”的单词“一诚”出现4次，用以赞颂“诚”的形容词“大哉”出现5次。主题突出、层次分明，词曲结合熨帖流畅，能达此境地者，似非李叔同不能为，此可为佐证之三。
至于为何《诚》只出现于周编教材，而不见之于李叔同其他弟子所编歌集问题，笔者认为，只要我们关注到以上相关背景的分析，进而联想到当年此歌传唱范围很可能局限于南京高师校园之内，而周氏本人因执教于该校才有可能将其收入自编歌集等方方面面的因素，这一看似难解的疑点，应该迎刃而解才是。
丙、《诚》音响版本之制作
音乐是听觉艺术，《诚》谱发现与考证之初，笔者即有将歌谱通过歌唱制作为音频使之具有可听性，让论证更具说服力的想法。音响制作首先遇到的是解读歌曲风格内涵问题，遂请山东艺术学院声乐教授张庆朗先生最先试唱，苍劲的男中音音色，歌之以平和而稍有起伏的旋律，李叔同歌曲气质立即显现其中；其次，鉴于此歌当年为学生而写，故又委托佳木斯大学音乐学院王冰凌老师组织该院部分学生试唱，音频传来，朗朗歌声不乏学子对“诚信”的纯真赞颂之情，不过声部略嫌单调，此刻笔者想到了李叔同自作词曲的三声部《春游》，歌词清丽淡雅，旋律淳朴自然，和声织体简洁工整，它发表于1913年浙江一师校友会编印《白阳》杂志诞生号，和《诚》的填词年代只有两年之差，两者在多声部织体风格内涵方面应有相通之处。于是请该院作曲老师张鹏宇在保持《诚》谱原曲及其风格基础上，参照《春游》和声手法将之配置为三声部歌曲，从而在这部内涵丰厚的旋律和现代审美意识之间找到一个良好的“契合点”，等待时机成熟，再以合唱形式演唱。
未料机缘殊胜，2015年中国音乐史学会、山东艺术学院主办的“融汇与拓展——中国音乐史学高端论坛”在济南召开，笔者决意将《诚》的研究成果会上宣读，适逢山东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合唱团从台湾参加海峡两岸合唱节荣获金奖归来，在院长李云涛、指挥吴可畏积极支持下，三声部《诚》于10月23日晚为会议进行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首演，演唱音质纯净，音色丰满，情绪虔诚，钢琴伴奏如影随形，很好地体现出李叔同“大哉一诚，圣人之本”的庄重内涵，同时由山东艺术学院李锦程教授进行录像制作，《诚》的首演视频版本也随之问世。至此，《诚》的发现、考证、研究、演唱、录像，环环紧扣，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i]《佛说阿弥陀经义疏撷录》为弘一大师1935年所辑，散佚多年，平湖李叔同纪念馆王维军于2012年开始寻找这方面史料，终于发现全文。详见王维军《宝书重光——弘一大师佚文〈佛说阿弥陀经义疏撷录〉》，载平湖市李叔同纪念馆馆刊《莲馆弘谭》，2014年9月第10期。
[ii]参与这次资料查询及搜集工作的主要有黎泽荣（上海）、司冰琳（北京）、冯长春（广州）及其研究生，谨致谢忱。
[iii]全称：周玲荪编《中等学校乐理唱歌合编》（全二册），本文引用曲目主要来自合编第二册《中等学校唱歌集》，商务印书馆，1924。
[iv]周玲荪编：《新时代高中唱歌集》，商务印书馆，1933。
[v]周玲荪（1893~1950）中国早期音乐教育家。1912年入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图音手工专修科，与吴梦非、李鸿梁、朱稣典等同级，师从李叔同。1915年毕业后，初任商务印书馆南京分馆编辑，1918年起先后在南京高师、国立东南大学及附中任音乐图画教员。中华美育会会员，曾任该会夏季图画音乐讲习会讲师，主要编著有《中等学校乐理唱歌合编》《师范学校风琴练习曲集》《新时代高中唱歌集》《师范学校风琴练习曲集》《钢琴教材》等。
[vi]丰子恺编：《中文名歌五十曲》，开明书店，1928。
[vii] Smith,W.G.中文译名：威尔森·乔治·史密斯（1856~1929）美国作曲家、音乐评论家。1880年赴德国学习音乐，1882年回到俄亥俄州克利夫兰，教授管风琴、钢琴、声乐和作曲。在美国和欧洲发表音乐作品包括钢琴曲、歌曲以及钢琴技巧练习、舞曲等千余首。按：因《诚》之原谱未从其歌曲作品中找出，是否另有同名作曲家，存疑。
[viii]摘自《中等学校唱歌集》“编辑大意”。
[ix]郭秉文（1880~1969）字鸿声，早年卒业于上海清心书院，后赴美国留学，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参与南高师创办先后任教务主任、校长和东南大学校长。对江谦“以诚为训”的育人思想进一步阐发，认为南高以“诚”为训育之本，亦应以“诚”为智育之本。
[x]以张静蔚编：《搜索历史——中国近现代音乐文论选编》（上海音乐出版社）所附“学堂乐歌曲目索引”为例，该表所列乐歌1312首中，无词作者署名的计699首（超越半数）。参见该书第329~439页。
[xi]丰子恺编：《李叔同歌曲集》，人民音乐出版社，1958。按：该集选自《中文名歌五十首》30曲，外加《祖国歌》及《大中华》，总共收入32首。
[xii]图3目录中凡有标记之歌曲均有“李叔同”署名，即《诚》《月》《忆儿时》《幽居》《西湖》《落花》《晚钟》《送别歌》：此外，《丰年》《归莺》《人与自然界》《废墟》《采莲》等后来认定之李叔同歌曲，其时均未见署名。
[xiii]可分别参考：孙继南：《中国佛法歌曲之经典——弘一大师〈清凉歌〉初考》,载《中国音乐学》，2006年第1期；孙继南：《音乐史料研究之疑、考、信——以弘一法师〈厦门市运动大会会歌〉版本考为例》,载《中国音乐学》，2013年第3期；孙继南：《佛曲〈三宝歌〉源流始末考》,载《音乐艺术》2015年第4期。
[xiv]江谦（1876~1942），字易园，号阳复，中国近代教育事业先驱、教育家。少年颖悟，在崇明瀛洲书院读书时，受到张謇的赏识。1902年，张謇在南通创办我国第一所师范学校——通州师范，邀请江谦任教并先后担任监理、校长；1914年，被任命为江苏省教育司司长。同年8月，受命在前两江师范学堂基础上，筹办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19年，因病辞职。
[xv] 1915年9月3日李叔同致刘质平信：“不佞于本学年兼任杭、宁二校课程，汽车往来千二百里，亦一大苦事也。”见《弘一大师全集》修订版，福建人民出版社， 2010，第8册第277页。
[xvi]转引自章开沅、余子侠主编“中国著名大学校长书系”之冒荣：《至平至善 鸿声东南——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第164页。
[xvii]《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歌》歌词：“大哉一诚天下动，如鼎三足兮，曰知、曰仁、曰勇。千圣会归兮，集成于孔。下开万代傍万方兮，一趋兮同踵。海西上兮江东，巍巍北极兮，金城之中，天开教泽兮，吾道无穷；吾愿无穷兮，如日方暾。”该歌刊登于1935年9月南京中山书局出版之《国风》第七卷第二号《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二十周年纪念刊》（上册）。
[xviii]《赞神圣诗》基督教赞美诗，1914年初版，1917年再版。
[xix]如《国学唱歌集》中的《爱》采用基督教赞美诗《耶稣爱我》曲调；《化身》采用赞美诗《上帝，向你靠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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