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友训
李忠良，我称其大姥爷。出生即盲，但聪慧异常。我记事起，就知道他经常卜卦查事、看日子、给小孩看吓着等。尤善唱瞎腔（原称丝弦，因演唱者多为盲人，俗称“瞎腔”。流传于鲁南、鲁西南一带），每晚两个多小时，一二十天一部书，村人齐聚追听。我们村说完，其它村子争相邀请。作为当时乡村文化的艺人，忠良无异于现在的明星，村人无异于“铁粉”。
夏秋农闲，热心好事者找生产队长商议，请忠良说书。队长一同意，大家便操持起来。太阳西斜，就近借来桌椅板凳，摆到十字街头。忠良先将大鼓架好，小孩子围了一圈，叽叽喳喳，呆头呆脑，坐等大姥爷敲起鼓来、唱起书来。忠良举着鼓槌笑吟吟地说：小孩儿，离远点，小心鼓槌打你们头上。一会，忠良拿起二胡，吱吱啦啦调好音，丝丝缕缕开始演奏。听一段，大两岁的孩子说：拉的这是鸟叫。细听，琴弦发出的声音还真像群鸟欢鸣，一会是布谷声声，一会喜鹊登枝。一曲奏吧，暂停待天黑，这算是今天开始说书的预告。大家奔走相告，要唱瞎腔了。
忠良端起大茶缸，慢悠悠喝茶。夜幕徐徐降临，点上桌子上的马灯，影影绰绰里，披着褂子端着碗喝汤的大老爷们、握着厚厚煎饼大口吃着的小青年、握着大蒲扇弓着腰的老奶奶、甚至奶着孩子的小媳妇，密密匝匝坐了一圈又一圈，打招呼的，闲聊的，说笑的，嘈嘈杂杂。
队长起身大声咳嗽一声，说：“忠良，天黑了，开始吧。”“天黑了？我看见了！”忠良大嗓门的回答声，立即惹起了满场大笑。
只见忠良正襟危坐，“啪！”惊堂木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声震四座，四处无声。紧接着，左手扶正二胡，右手牵着弓子，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二胡戛然而止、“咚！咚！咚！”响鼓三声，忠良字正腔圆开场道白：“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三夏忙罢忙三秋，今天开始说《罗成》”。
随后，二胡委婉悠长，梆子声声清脆，忠良声情并茂，粗砺苍凉地唱将起来：“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耳边又听得金锣响震......”唱一段，忠良抑扬顿挫说到：“阵前走出一将，只见白马银枪，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此乃忠良之后罗通是也！”忠良一人分饰多角，一会慷慨激昂，英雄征战沙场，一会嘤嘤啼啼，娇妻愁肠百结。唱罢一节，道白一段，承前启后意思连贯，情节紧张引人入胜。忠良唱得如醉如痴，
说得有声有色，人们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身临其境。
不知不觉夜已深，队长站起来：“我说！不能太晚了，明天还要干活”。刁结巴央求说：“再来、再来一段吧”。忠良轻拉二胡弦，清晰听到“再来，再来一段吧”吞吞吐吐的声音,惟妙惟肖，似乎在重播刁结巴的话。在大家的笑声中，忠良就坡下驴到：“说的是，树梢不动刮大风，河里没水把船撑，兔子逮着黑狗躖（duan,撵的意思），老鼠躖猫一溜风。要问罗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唱瞎腔需要极强的记忆力、表演天赋等综合素质。忠良曾经带过一个盲徒弟。学得半途而废，只好另寻出路，去卖栓羊栓猪的链子。上学路上、赶集逢会，我们就经常见这位徒弟，右手敲着文明棍，走在熙熙融融的人群中，左手擎着挂满铁链子的丁字形木架，一步一挪，吆喝“买链子啦，栓羊栓猪！”看到他一脸严肃、迈着方步，胸前碰撞着明晃晃的几乎垂挂到地面的链子，我们一下子联想到了坏人的酷刑。
忠良与我家老宅前后院，一条胡同相隔，谁家高声大气说话，都听得清。好奇的我，不止一次听他家吵架。大奶奶也是盲人，生活中不免言语不和磕磕碰碰。脾气都上来，老两口就各自摔打文明棍，啪！你摔一下，骂几声；啪！啪！他摔几下，骂一阵。父母和其他邻居隔墙相劝，争执才渐渐平息。忠良育有一子一女，都很健康。一对盲人，拉扯一双儿女，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听说大奶奶不仅会做饭、而且会任针、缝制衣服等等。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做完作业，突发奇想：隔墙头向忠良家扔土豆。一开始，忠良家以为又是小孩恶作剧，扔的是坷垃头子。他闺女说：谁往咱家扔土豆？随后，我隔一会儿，我向东扔一个土豆；再隔一会儿，向西扔一个土豆。闺女忙着满院子捡土豆，忠良笑哈哈地说：不孬不孬，俺家下土豆雨啦！
一九九六年的一天，我回老家。忠良正在路边与几位村人闲聊。中山装，鸭舌帽，穿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如说书场利利索索。我恭恭敬敬向忠良和乡亲们打招呼。
我只是说了一句话，忠良便精准地知道我是谁，并打听到：“你工作的台儿庄，那个提文刚，杀妻灭子，枪毙了吗？”
我惊讶问道：“相隔百余公里，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咱有顺风耳啊，收音机上说的。”忠良笑嘻嘻回答。我告别大家向老家走去，只听忠良在气哼哼地向大家介绍：“你们知道提文刚多骚包吗？开大车有了两个钱，不知姓什么了，学人家大款养小三，小三生孩子了，喜新厌旧又找了个小四，小三死活不愿意。
人说虎毒不食子。你们知道他多狠心吧？两个儿子连同小三锁在堂屋，泼汽油放火，想烧死小三，并嫁祸小三害死儿子。结果十一岁、十三岁的两个儿子、小三都被活活烧死，真是罪该万死！”听着身后忠良气愤填膺的评论，我感慨万分：随着电影电视的普及，尽管说书没有了市场，但大姥爷传播正能量、教导宣传的本色不改啊。
村里喜欢说书唱戏的，经常聚到忠良家。闲聊娱乐之余，不免打牌九、赌博。忠良儿子耳濡目染，小小年纪也沾染了不良习气。
转眼又过了多年，我在承包地帮助父亲干活，猛看到忠良地里添了一座新坟，以为是大奶奶去世了。惊愕听说是忠良不满二十的女儿喝药自杀。探问因由，无非生活琐事。女儿家里家外都是好手，有了女儿的帮助，父母在长期的黑暗世界里仿佛看到了光明。女儿的离世，不仅将盲夫妻重新推向看不见的世界，而且对身心造成极大伤害。后来，儿子结婚成家，尽管儿子好吃懒做并有赌博毛病，一家人总算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忠良夫妻活了七八十岁，寿终正寝。忠良灵前，当小学校老师的族侄敬献挽联：
说唱一生坚守教化初心，积德一世永留无量功德。
村人纷纷悼念，无不唏嘘短叹。按照忠良意愿，心爱之物二胡，也一块埋进了坟墓。想必，到那个世界也要说唱。
此后，忠良儿子赌博恶习不改。前年，为还赌债，竟将刚育苗的蔬菜大棚作价处理了。村人苦劝无果，又气又恨。现在，忠良的儿媳妇与孩子们一块过。其儿子独自在老家，打打牌、喝喝酒，混天撩日，被人当做笑谈。不少人感叹：说书唱戏的忠良之后，都是英雄。瞎子忠良这样的儿子，到老了怎么有脸去见忠良啊！
作者简介：李友训，供职于农发行枣庄市分行。在《山东金融文学》公众号、《农业发展与金融》等发表多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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