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完成了一部书稿，写了好几年。写书就像是生孩子，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交稿以后，就算孩子生下来了，突然觉得身心俱疲，脑袋空空，很想休息一下，相当于坐月子。俗话说，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我是一个命苦的人，根本不会休息，老是想着书稿的事，就像是母亲想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一旦交稿，又担心着怎样出版，能不能卖出去，就像是孩子生下来，又在操心孩子的将来，能不能有出息。真是进亦忧退亦忧，永远也解脱不出来。无奈之下，我想听听音乐，换换脑子，分散一下注意力。随便一试，果然有效，悠扬的旋律使我耳目一新，飘飘然如醉如痴，忽然想起了我与音乐的相遇与相识。
音乐没有界限，几乎每个人都想哼哼几句。但却有高低之分，专业队伍与业余娱乐队伍是大不一样的。我小时候在农村，最熟悉的乐曲是小放牛。逢年过节也有唱大戏的，就是京剧。但那时候没有兴趣，只不过是去看热闹而已。也曾自己动手，制造过胡琴和笛子。但是练习了很长时间，也拉不出什么调子，吹不出什么曲子，也就放到了脑后，渐渐忘记。后来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因为忙于学习，对音乐也就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当然，音乐无处不在，偶尔听到一首歌曲或者看了一个节目，例如那时的《东方红》，也会觉得心潮澎湃，赏心悦耳，激动一阵子。但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不会往心里去。记得在大学里，有一次，中央交响乐团专门到我们学校慰问演出，由李德伦指挥，那应该是音乐的最高水平。可是，不仅我对交响乐没有概念，搞地质的人也都傻大黑粗，并没有引起重视，去听的人寥寥无几。所以我认为，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音乐细胞。
音乐真正在我身上发挥了作用，引起了共鸣，是在美国。有一天，俞丽拿到我所在的学校学术交流，用小提琴演奏了《梁祝》。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听着，眼泪夺眶而出，怎么也控制不住，当众失态，非常尴尬，觉得不好意思。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刚到美国，非常孤独，忽然听到来自祖国的声音，深深触动了自己心弦的缘故。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1982年去了南极，为另外一种音乐所折服。野外极度寒冷，真正的冰天雪地。有时候，狂风大作，呼哨而过，尖利的叫声让人胆寒。有时候，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周围凝固得让人窒息。有时候，贼鸥大战，高歌对攻，扑啄撕咬，在进行着生命的角逐。有时候，企鹅造访，步态优雅，点头哈腰，挺胸抬头，对天大叫，一切都是那么祥和而安逸。一天中午，我们正在罗斯海上作业，忽然“咔嚓！”一声巨响，冰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冰缝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在我们面前迅速延伸，仿佛打开了一条通往地狱之路。我们一个个失魂落魄，目瞪口呆，就像是听到了死神的召唤。所有这一切，就像是一个乐队，在上有蓝天白云，下有冰川积雪的音乐厅里大显身手，惊心动魄，演奏着大自然的交响乐。
后来到了北极，发现爱斯基摩人也很喜欢音乐。但是，他们唯一的乐器，就是圆形的皮鼓，可以拿在手里，用来在跳舞时敲打节拍，控制节奏。看了他们的舞蹈，听了他们的歌曲，觉得震撼人心，原始而质朴，不禁飘飘若仙，似乎回到了过去，心中暗暗猜想，我们祖先时的音乐，可能就是这种样子。
1995年，我率队远征北极点，每天与生死周旋，与死神搏击，战风雪，过裂缝，脚下就是几千米深的北冰洋，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危险。但是，我们的队员破釜沉舟，视死如归，人欢狗叫，斗志昂扬，大自然为我们伴奏，暴风雪为我们歌唱。第二天就要踏上了北极点，大家挤在帐篷里，敲着饭碗，自编自唱，既有笑声，也有泪光。虽然嗓音沙哑，南腔北调，却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动人心弦、最催人泪下、最刻骨铭心、最感人肺腑的音乐。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听音乐，首先想起了《梁祝》，于是到网上去搜，找到了俞丽拿的演出，当然是录像。岁月不饶人，四十年过去了，俞丽拿也老了很多。但演出依然精彩，小提琴演奏得炉火纯青，随心所欲，宛若高山流水，悬崖飞瀑，几乎到了天籁之音，登峰造极的地步。接着又看了盛中国的录像，觉得荡气回肠，渗人肺腑，催人泪下，如泣如诉。觉得还不满足，又搜到了新中国第一代钢琴家、87岁的巫漪丽老先生的钢琴协奏曲《梁祝》。当老人家颤颤巍巍地走到台上时，我内心非常震撼而诧异。如果她走在街上，人们很可能会以为她是去买菜的家庭妇女。可是，当钢琴优美的旋律，从她的指尖间婉转流出，忽而欢快愉悦，如春光乍泄；忽而哀婉忧伤，如情人哭诉；；忽而悠缓低沉，令人感到压抑悲伤；忽而慷慨激越，如疾风骤雨。
最近又搜索到一个年轻钢琴家，香港的黄子芳，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她弹的《梁祝》和《黄河》都很好听，渗人肺腑。黄子芳的风格是动作沉稳，优雅自如，既没有张扬的动作，也没有夸张的表情，却如行云流水，使人心动，可谓后起之秀。
没有想到，我这个音乐门外汉，到了耄耋之年，却成了一个音乐迷，一日不可无此君。我觉得，音乐不仅令人神往，而且可以触动灵魂。听着大师们的演奏，我觉得灵魂出窍，超凡脱俗，如梦如幻，如醉如痴，仿佛进入了空灵的时空，坠入了幽深的山谷，小溪潺潺奔流，清泉汩汩涌出，瀑布飞泄而下，小潭清澈见底，蝴蝶上下翻飞，更有莺歌燕舞。正在飘飘若仙，忽然暴风骤雨，顿时天昏地暗，冰雹横扫大地。顿觉心情压抑，忽又烟消云散，阳光普照大地，鸟儿比翼双飞，情人窃窃私语……
正在心旷神怡，演奏忽然终止，台下掌声雷动，余音缭绕脑际，愰如大梦初醒，这才回到了现实，身心一阵愉悦，大脑得到了休息。这就是为什么，我越来越离不开音乐，因为除了写作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如此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有一个毛病，喜欢想入非非，凡事总想问个为什么。音乐听得多了，老毛病又犯了，常常扪心自问：“为什么会有如此美妙的旋律呢？”不禁对乐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乐队或大或小，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件乐器，怎样才能让不同乐器发出来的声音，变成悦耳的协奏曲呢？首先要有一套曲谱。
但是，光有曲谱还不够，虽然每个人可以按照曲谱吹拉弹奏，步调却很难一致，有人弹得快，有人吹得慢，有的声音大，有的声音小，那也不成调子。必须要有一个指挥官。每个人都要看指挥官的手势和脸色，跟着他的指挥棒行事。只有这样，演奏出的乐曲才能优美动听，给人以享受。
然而，一个乐队，往往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也就是有几十甚至上百件乐器，彼此之间要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分秒不差，步调一致，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指挥非常重要，是乐队的灵魂，海报上必须要有他的名字。因而也出了一些有名的指挥家，如中国的李德伦，日本的小泽征尔。
不过，我觉得奇怪的是，在演奏的过程中，尽管指挥有时候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犹如精神崩溃；有时候动作舒缓，宛如太极，就像是瞎子摸鱼一样。但是那些演奏者，却聚精会神，各司其职，很少有人注意到指挥在干什么。那么，指挥是怎样把自己的意图，传达给演奏者呢？作为外行，兀自猜疑，也许是因为，指挥者和演奏者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而且经过反复练习，所以才能心领神会，配合默契。
当然，最重要的是主演，例如俞丽拿，盛中国，巫漪丽等。实际上，其他人都是为主演服务的。主演的水平，也就决定了演出的水平。所以，主演往往会得到人们的崇拜与吹捧。像俞丽拿，盛中国和巫漪丽这些艺术大师，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享受着优厚的待遇。
然而，主演只有一个。舞台上那么多人，例如敲鼓的，打锣的，拉小提琴的，吹喇叭的，他们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虽然处于配角的地位，例如敲锣的，打鼓的，也许只有几下子，但那美妙的韵律中，也有他们的贡献和努力。所以我认为，他们也许不能算是最可爱的人，至少也可以算是很可爱的人。当然，话又说回来，那些主演的本事，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勤学苦练，不知道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
还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演出的过程中，所有的演员都正襟危坐，表情认真而严肃，既没有人来回走动，交头接耳，更没有人挤鼻子弄眼，故意吸引观众的注意。这应该是一个乐队必备的纪律，如果队员走来走去，随便说话打招呼，甚至张牙舞爪，显示自己，演奏得再好，也会大打折扣，被观众所唾弃。由此可见，乐队是一个整体，就像是一部机器，每个人都恪尽职守，做好自己的事，机器才能正常运转，乐队才能演奏出美妙的乐曲。就凭这一点，就要对那些打鼓的，敲锣的，尽管整场演出只敲了几下，也照样从头到尾地站在那里，表示特别的敬意。
我有一个孙子，五岁开始学钢琴。老师说他记忆力很好，也很专注。但他自己不喜欢，觉得坐在那里学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的父母还是让他坚持下去，不是为了将来当一个钢琴家，而是想要磨炼他的意志，一件事开了头，就要做下去。我和他奶奶爱莫能助，常用朗朗的故事鼓励他。我还现身说法，告诉他说，我以前不喜欢钢琴，因为不了解钢琴的美妙之处。现在，我每天都离不开钢琴演奏的乐曲，音乐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孙子懵懵懂懂，似懂非懂，虽然并非所愿，也在继续努力。
星转斗移，日月如梭，所剩时日已经不多了。有时候我想，也许应该写几句遗嘱。可是，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遗可嘱的，倒是有一个心愿：如果能在弥留之际，听着钢琴协奏曲《黄河》慢慢地闭上眼睛，向这个世界告别，那将是最后的享受和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