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蒙族风

我今年的工作岗位在查干花附近的老英台。

美丽的查干花,蒙文是“草原明珠”的意思。这里的土地虽有些沙化,影响似乎并不大,处处可见绿树成荫,庄稼茂盛.在查干花镇西向北约十多公里有个规模不小的赛马场,今年七八月间妻儿来探亲时,村民赵老哥还开拖拉机专程带我一家三口去看赛马大会。前往赛马大会的路上川行着各种车辆,以拖拉机和摩托车居多,也不乏高级轿车,充满了民族节日的气息。一路上,四岁多的儿子掩盖不住满脸的好奇与满足,兴致盎然地四处张望。看到妻子幸福地搂着儿子,我一阵莫名地感动:一家三口分别半载,异族他乡能够团聚自然激动,能共同参加这样的大会,在我的家乡是看不到的,更是一生中再难遇到的机会。看赛马大会不象看诸如鸟巢那类斥资多少亿的东西,那些都是钱堆积出来的,贫夫感觉,即使建在家门口也离百姓很远;而赛马大会是人民的大会,它办的再简陋,也是根植民心的。

在陕北,我赞美苍茫群山间珍贵的溪水;在白音查干,我赞美黄沙中的绿草与沙间漂亮的卵石;在查干花,我赞美赛马大会,因为它让我心爱的儿子和妻子领略到了浓郁的蒙族风情。

我住在粮站院内,没什么好玩的地方,每天晚饭后都和妻儿到东边的广场去玩,那时广场里还没有安装篮球架和各类健身器材,家家都把小宝宝带到广场来玩,有人打羽毛球,有人在丢沙包,最热闹的是大家一起跳长绳。不论是十多岁的小孩子,还是五六十岁的大妈,都跳的很开心。平常我抱着儿子跳,有时不抱儿子,摇绳子的两位大嫂就恶作剧地摇的飞快,我就加快节奏拼命地跳,两位大嫂就拼命地摇,大多是我因节奏过快而踩到绳子,只有一次我气喘吁吁地连跳了约四五十下还没有踩到绳子,一位大嫂累的把绳头一扔,一屁股坐到地上大笑起来,引得旁边边台阶上围观的村民齐声大笑。我常常在想,在我的家乡,怎么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呢?多是父子兄弟间无休止的争夺家产,是夫妻间相互猜忌与背叛,即使和我同赴异乡工作的同命工人,也天天内斗要分出哪个更牛,怎么就不象这里的人们那样开心快乐呢?

只要太阳下山不久,蚊子就多了,我和妻子就会带着儿子兴尽而归。广场西边不远有家小卖店,回去的路上,我们必然要去买块雪糕,即使我和妻子偶尔忘记,儿子也会热心地提醒我们已经路过小卖店了。

一次刚到小卖店门口,听到屋里传来二胡的声音,显然又有和弦的声音。进到小卖店顺着声音一看,里间有位大爷正坐在炕上拉二胡——不对,那有四个调音轴,我第一次见这乐器,是不是该叫四胡?等儿子和妻子买过雪糕先走后,我问大爷:“您这个叫四胡吗?”大爷收起四胡说:“是四胡,跟二胡差不多,没二胡纯,却有合音效果,你看看吧?”时间较紧,我没有看弓子,只匆匆看到四根弦齐齐地排列着,不由得十分奇怪:“这四根弦排列这么齐,拉的时候怎么区分开呢?小提琴的弦还有个弧度呢。”大爷笑笑,没有回答,我当时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自己的问题实在可笑。

次日在广场玩过后,刚进小卖部我就粗略打量了一眼里间的摆设,很简单,一个土炕,铺着席子,堆放着被子褥子,炕头直挂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四胡。我眼睛一亮,看到墙上面还高高地横架着一个二胡。妻子和儿子拿着雪糕头里走了,我付钱时问:“大爷,您这里还有二胡?”大爷笑笑:“你会拉二胡吗?”我照实回答:“九二年起我天天抽空玩笛子和二胡,九九年买了电脑后,就很少接触它们了,估计现在也生疏了。”大爷说:“以后抽空常来练练,说不准咱们还能合奏个曲子呢。我这就让孙子去买弦”我连忙道谢:“太好了!谢谢大爷!不过我要天天陪儿子玩,等下个月儿子回家后,我工作如不忙,一定来向您学习。”大爷笑笑。

[二] 二胡缘

幼儿园就要开学了,我送儿子和妻子回家后,第二天上午就来小卖店找大爷,可是大爷不在家,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守着店,他说:“爷爷去查干花演出了,估计下午才能回来。”没想到大爷还有这个专业,更让我感到敬佩,因为相同的爱好,越发想结识这位大爷。下午我再次来到小卖店,大爷正在拉四胡,我在门口细听了一下,这是《骏马奔驰保边疆》的曲子。感觉大爷弓法、指法非常娴熟,节奏感很强,尤其是四胡能拉出和弦伴奏音的感觉,要演奏出这个水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唯一的缺憾就是这曲子有的音并不精细,显然不是按照曲谱拉的,是按照心中的感觉拉的——这可能是所有识音不识谱的演奏者共同的缺憾。

大爷见到我来了,于是笑着放下四胡,聊过几句后,我提出试试他的二胡,大爷说:“查干花买不到二胡弦,过几天我孙子如去乾安或长岭时,让他买来弦安上才能用,要不,你先拉四胡吧,有些地方比二胡还好呢。”我怕操作不了那四根弦,连忙谢绝了大爷的好意,并且说:“过几天我松原一个同事要调到海拉尔工作,我去送他时,从松原买过来二胡弦吧。”大爷表示,我和他孙子谁有机会先去城里,谁就买二胡弦吧。

四天后,我去松原为那同事送行,回来时去三角公园附近琴行买了两套二胡弦,乘车赶回老英台,连住处都没有回就直接到了小卖店,不巧大爷又去演出还没有回来,我就托大爷的孙子把二胡弦转交给大爷,我明天再来。

我这也算是三顾茅庐了,次日终于拿到了已经装好弦的二胡,不料心里一凉:这个二胡的弓子根本就不是二胡的弓子,就象板胡的弓子,弓背弯度有点大还能凑合,主要是弓身太短,拉起来肯定不适应。凑合着用吧,以后再去松原时买一个弓子回来就是了。在大爷的注视之下,我就先拉了一段比较熟练的《南泥湾》,大爷听后说:“能听出来你确实经常玩过,只是现在手生罢了,不过,你以前拉的节奏感可能也不强,而且指法技巧也不熟练,不过调记得挺准。”我佩服地说:“您说的真对,我十年前经常拉二胡时节奏感就不太好,我也知道自己的曲子只有调,没有味,业余消遣,娱乐而已,即使对待工作,也只求平平稳稳干到退休就满足了。”

大爷毫不隐晦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在部队当兵时就当排头兵,提到班长;转业到哈尔滨空军地勤工作后,就当好工人,也算是工头;因家庭原因把工作扔了回来种地,我这个“二八月”庄稼手硬是比大多数人种的庄稼都好,又当了队长领着大家种地。我的性格是不管干什么都要干好,包括今天,三十多岁时老伴没了,几十年来我一个人把四个孩子都拉扯大,他们的日子过的也算是好的——人得勤奋往上奔,才能让家人过好日子。”我十分佩服:“各方面都要做好,不但要靠勤奋和努力,跟细心好学也是分不开的,您真厉害。”大爷叹了一口气:“唉!如今我业余在演奏队里拉高音四胡,也算是领头的,遗憾的就是这辈子不会拉二胡《步步高》和《二泉映月》,真是不甘心。有个老汉会拉《二泉映月》,虽然也是不太标准也拉不全,但我们一帮人也只能看着他拉,谁也不会随。”

我对大爷说:“《步步高》我没有听过,既然您这么喜欢,一定非常好,有机会我从网上下载了也欣赏欣赏,如能下载到曲谱,再如果难度不是很大,咱可以一起学习一下。至于《二泉映月》,虽然我个人觉得不如蒋才如的《白蛇怨》,仍然是非常喜欢的曲子,十几年前也经常拉……”

“怎么?你会《二泉映月》?”大爷打断我的话急急地问道。

“虽然拉不全,不过约前五分之一记得还是很清楚,您可以跟着我学一下;至于后面大部分我弄不清的那些,我可以多听听,再照着谱子学学,应该可以学全。”我实话实说。“太好了!”大爷兴奋异常:“我这快七十的人了,寻思着这辈子也拉不成《二泉映月》了,没想道还有机会学这个曲子!如果能学会,这辈子算是没有白活。”接下来,大爷让我试拉四胡,我才看清楚,原来四胡的弓子有两根弓弦,正好分别控制四根琴弦,拉法和二胡是一样的,拉起曲子就象两个二胡同音同调一样,别有特色。大爷家只有低音四胡是买来的,另外两个中音四胡和一个高音四胡以及这个二胡都是大爷亲手制作的,不论是外观还是音质,我感觉与买来的几乎一模一样,不禁暗自赞叹大爷做工的精巧。

往后的半个月间,我工作不忙的时候就去大爷家,大爷用二胡,我用中音四胡,一个音一个调地教大爷,大爷虽然有几十年的二胡功底,毕竟记性不太好了,学习的时候却笨拙的象个小学生,时常边学边忘。我常自认是很有耐心的人,却有时也因大爷一直忘记我觉得不该忘的地方而沉不住气,虽然我在言语上仍保持尊重,却在运弓时把内心的急噪表现出来,这时,大爷会更内疚加着急地越练越乱。我们约两三天才学习一句,等大爷练熟后我再告辞让大爷自己练。次日我再来找大爷时,好几次都看见大爷低着头坐在炕上寻思着什么,原来练的过程中突然忘记正确的拉法了。

我突然一阵心酸,大爷毕竟是个老人,又不识乐谱,学习新曲子本来就不容易,但是这种刻苦的精神是许多年轻人没有的,我应该理解大爷,怎能动不动就沉不住气呢?此后,不论大爷学的再慢,我依然心平气和地反复演示、讲解,并且再三鼓励大爷:“您看我拉的挺熟,其实您练熟以后,马上就比我拉的强十倍。”直到9月26日,全长近六分钟的《二泉映月》,大爷已能独立顺畅地演奏前一分钟零二十秒(10月18日时,已经学到最后一小段,就要结束了)。

我也跟大爷说过:“《步步高》难度太大,如果明年我还来这里出长差,也许可以自己先学学再教给您,今年恐怕我无法做到了,即使《二泉映月》,我的信心也不大,一是后半部分我也不熟,得抽空照照谱子先练熟——但我几乎所有的空闲都在和您同练前小半部分,没有太多的空余时间了;再说我是单位派来出差的,计划是在这里守到年底甚至过年,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调动岗位了,咱只有尽量多学点,如能学完《二泉映月》,咱可以再练《江河水》,我感觉那个好学一些。”大爷也感到了时间的紧迫性,只有表示尽量多学点,如果无法学完,能学一半就一半吧!

一天,大爷突然说:“我给你拉个曲子听听。”而后右手娴熟地挥弓,左手按弦上下如飞,旋律高低错致,虽然我听不懂,但是觉得很好听。拉了约一分钟后,大爷停下来说:“这曲子是蒙族长调《调子金弦》,得好几分钟呢。这是四十年前一位姓包的老师傅教给我的,那时我正象你这么年轻,在部队又经常练二胡,所以学的很快。这曲子,不要说我这几十年一直找不到有人会拉,当年已经七十岁的包老师傅,也一辈子再没遇到过会拉这曲子的人,应该就要失传了。”

我好奇地问:“大爷,包老师傅是民间艺人吗?还是别的什么职业?”

大爷说:“我也不清楚包老师傅的职业,他好象是秀才,书法很好,胡琴拉的也好。据他说这曲子是从哪代王爷府里传出来的,王爷府里一个乐师创作出专给王爷演奏的,包老师傅也是偶然机会才学会这个曲子,如果你想学,我就教给你,我没有别的意思,身边没有一个有共同爱好的年轻人,如果不传给你,万一我哪天眼睛一闭,这曲子就完了,我怎么对得起包老师傅。”

我自然想学这珍贵的曲子,不是因为王爷爱听就珍贵,这很有可能是一个专业艺师倾囊技艺的浓缩。但是细细地考虑过后,我对大爷说:“谢谢大爷,不过这是蒙族曲子,我是汉族人,对蒙族民风习俗很不了解,再说我不是专业学过二胡,业余玩玩而已,即使学这曲子,也是拉出个调罢了,估计很难拉出其中的风味,在我手里反而埋汰了这个曲子。不如我上网查查再发帖问问,也许有部门能对这曲子提供保护,要是有感兴趣的蒙族专家来学习,比我要强千百倍。”

大爷觉得也对,于是提醒我:“你要在内蒙网站问,只有蒙族可能会遇到听说过《调子金弦》的行家,实在不行,也可以找机会把我这个曲子录到网上,只要能把它流传开,谁喜欢谁可以学,那样比传给某一个人更保险,咱们的目的不是要垄断,谁也没有资格垄断,要让它传开才是主要的。

[三] 民族情

夫是个汉族人,却愿意为保存可能将失传的蒙族文化而奔波,正如前文所言,我是感激蒙族让我一家三口在外乡度过珍贵的日子,我应该尽到最大的努力。我最初打算查查如何帮助大爷取得该曲子的专利,前几天在网上四处发帖询问过后,一位可能是音乐系的蒙族学生赛汗娜同学给我发来邮件,说如果不是自己的作曲,谁也无法申请专利,至于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这个文化遗产,她要再问问老师,然后再告诉我。

我非常感谢这位同学,不同的民族,为了同一个心愿,在不同的地方而努力,这是当代青年可贵的精神情操,也是我中国大家庭的民族情感。不论这个曲子是否珍贵,只要能够不失传,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也是大爷一辈子的心愿。

贫夫记于2009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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