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作为意识形态,隶属于“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的范畴,也是生活的载体和内容之一。在所有的艺术(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体,艺术离不开语言阐释)中,音乐最简单直接,雅俗共赏,打动人心。十九世纪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概括“艺术的本质是对现实特征的突出或补足”,是用形象来表达思想感情、反映社会生活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绘画、建筑、雕塑都是静态视觉艺术,动态倾向隐而不显。而其美学境界和人文精神又高深幽密,不具备较高文化素养的人不能领会,雅正而和者寡,显得孤高而寂寞。而音乐是动态的听觉艺术,它通过优美的旋律及和声震颤耳膜,吸引注意力,激发人的联想和想象,产生各种情感与审美体验,使人感觉到愉悦,放松身心。这是一种普世的谦和的艺术,它不要求听者都是智者,可感染情志,产生共鸣,受到教育。有一次我买了一幅梵高的《向日葵》赝品画挂在墙上,婆婆却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老家屋外有好几棵,过几天跟我回去看看,还结了瓜子呢!”婆婆八十二岁了,农村文盲,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但对音乐却有认知的领悟力。早年间她曾在下雨天背着年幼的我去内江的露天戏台听川剧,非常投入,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看到剧中人物的悲剧命运就眼含灼泪,连跟我说话都带着哭腔。我惊讶她的泪水说来就来,笑得花枝乱颤。音乐从此就在我的心里筑下了窝,偷偷地,渐渐地。

小时侯对音乐的类别不加选择,社会上流行什么学唱什么,大人唱什么跟着唱什么。川剧、京剧、越剧、黄梅戏、民歌、歌剧、通俗歌曲,大杂烩一样,旋律优美好听的、歌词积极健康的,什么都哼哼,音准和感情色彩模仿得不错。以前家庭与学校的小环境对音乐的认识只是停留在欣赏的层面,还没意识到音乐创作和社会作用的层面。《尚书.尧典》撰曰:“诗言志,歌永言”,诗歌抒发人的感情,歌曲延长诗的语言,即突出表现诗的情志;又曰“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兽也受音乐感染,何况人哉?

十九岁在重庆读大学的时候,受高雅的同学影响,爱上了外国古典音乐,常弄些吉他曲和钢琴曲来听,也听交响曲和圆舞曲。感觉这些纯音乐同歌曲相比,有更宽泛的境界。听时会产生一些幻像,变化流动叠加,令心魂平静或悸动。这些感觉主要靠不同音质的乐器刺激而产生:吉他和钢琴的音色是点式的,由点连成线,难掩音符的跳跃感。吉他那明朗和略带回声的音色带有爱情的意味,钢琴有流水的意味。小提琴和大提琴之类弦乐器是线性音乐,旋律自然连贯。小提琴忧伤、缠绵,就像中国民乐的二胡,是苦难的承载体。大提琴沉郁厚重,好象老者在叹息,孤独者在倾诉,流浪猫在呜咽。这些是我的个人化体验,不全面也不准确吧?有段时间听十九世纪末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真实感觉具有梦幻般的催眠力量,像小说在讲述超现实的故事:爱琴海边,正午的阳光下,一群森林女神在沐浴。牧神吹奏着长笛,乐音悠远,散淡,充满魅惑。他忘情地靠近,验证着异性相吸的规律。女神们尖叫着逃开,她们跟人类一样的害羞。这些情景主要用小提琴和声的缓慢推动来表现,显得明快而波澜起伏。长笛的主旋律一直贯穿其中,强调了朦胧和飘浮的梦幻色彩。这是德彪西根据象征派诗人马拉美的同名诗歌创作的,基本遵从原意。我想,如果没有诗歌的内容限制,我们会想到什么呢?薄雾,森林,溪水,高山,人,神,兽,是人对自然的情感反射,是光影,色彩的变幻无穷,或者是魔鬼在施展幻术进行催眠?

中国的古典音乐多受政治和哲学的影响,个性化特征没有西洋音乐来得强烈,崇尚中正和平,大音稀声,带有玄妙的气息。如《汉宫秋月》、《高山流水》。其实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就音乐的本质而言,不一定需要用文字说明来表述明白,定有知音者为之做注脚,为之牵意荡魄。汉代士大夫桓谭《新论》说:“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以为知音”,音乐的积极作用是很多的:清心脑、易记诵、教俗人……。能够体会到不同层次、风格音乐的内涵和表现方式,达到较高层界的审美鉴赏力,需要有意识地进行培养、教习。相传孔子在跟音乐家师襄学琴的时候,师襄把一首忘了名字的古琴曲传授给他。孔子弹了许久,指法练得非常娴熟,乐理也研究得很通透了,但他还不罢手。古书上没有具体写明他练习的时间,但肯定不下几个月,因为他反复弹这支曲子把他的老师都惹得不耐烦了。古书上也没有记载师襄的表情,但可以推想他必是满面凝重之色。终于,孔子停止了弹奏,说:“我知道作者的相貌和为人了,他的个子长条条的,皮肤黑黝黝的,双眼有些近视。但他胸襟广大,有君临天下之概。”师襄道:“你说的可是文王?”孔子说:“是啊,除了他有谁能做出这样的曲子呢?”师襄忙不叠地给孔子做了一个揖,说:“我想起来了,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这首曲子的确是仁人君子文王做的曲。”能从琴音里听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不算能耐,但居然能听出作者的长相,就实在奇特。

孔子的推论和佛家的偈语“相由心生”有异曲同工之妙,意思是一个人的相貌除先天遗传外,还要受心志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心中有莲花,则成菩萨,心中有恶魔,则变夜叉。这是有一定道理的。白雪公主的后母时常眼露狭隘的凶光,把好男人都吓跑了,怎会说她面若桃花?桃花者,小傻娇柔艳丽也。周文王姬昌心志高,喜欢壮美,其神情必凛然肃目。久之,面容定然不俗,有轩昂之质。当然,这是传说,孔子本人也没见过文王的模样。但传说并非完全虚妄,它们很可能蕴含了某些微妙的客观现象。细察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形象和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的确能找出人的心态、审美趣味和外貌相互印证的例子,这种主客观的融合是很耐人思索的。

我天性婉约,偏爱柔美的曲子,尤喜以吉他和小提琴为主的协奏曲,古筝和萧也喜欢。通过它们,我似乎触摸到了音乐的脉搏,这是很好的收获。当然,最多的时候是听填了歌词的通俗歌曲。比之于乐曲,歌曲虽一定程度地限制了思维,缩小了联想和想象的空间,但却指明了方向,定格了情感,加之歌者的演绎,更能牵引人到达心旷神怡之境界—“于我心有戚戚焉”。

培根说:“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他指明了人类害怕孤独,喜欢群居的天性,这是不错的。但若要彻底体味音乐的佳境,非孤独不行。孤独是久违的真,冷藏的情。万人空巷,掌声雷动的场面固然可以点燃激情,令人兴奋。但易受外界干扰,难以静听天籁。得到更多的是气氛,是视觉的直观冲击,而非宫商角徵羽的乐声。五音不全的唱法,扰乱人的气管与肺腔,心里冒出“丑”的糟糕体验,很不悦。传说上古时期的人民,已经发明出有节奏的吭吁声。这便是最早的音乐,减缓了劳力负荷的疲惫感。我喜欢在清晨或夜晚缩在被窝里聆听从电脑里下载的歌曲,既可赏乐,又可体会似睡非睡的好处。前阵子我爱听老歌绝唱,如香港流行歌曲《忘不了你》:“谁令我心中痴痴地醉,谁在我身边为我忧掉滴滴眼泪……”曲调缓慢深沉,勾魂摄魄。爱情不能纯粹做理性分析,看到的表象也有错误,从而妨害判断。它也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在俗世中产生,也被俗世消磨,况且爱有深浅、高低、雅俗之分。又如《大会堂演奏厅》:“潇潇瑟瑟悄悄夜静无人伴我行是寂廖,丝丝点点细雨串串落下迷离扑朔飘渺……”,意境冷寂凄清,曲调回环往复。独行有那么凄凉吗?也许有伴之后会更寂寞呢?当蓦然回首,突然发现广袤的世界竟没有一个知己的时候会怎样?语言能表达一切吗?它受到太多的限制。它也不能真实准确地揭示人类丰富又瞬息万变的内心世界。它是不确定的,有时是真心的自然流露,有时则是遮盖心的浓雾,是思想的浮沫或糟粕。它可能偶然,武断,容易受情感掌控,容易被曲解和被断章取义。而本心可以大胆直白,也可遮遮掩掩,忽隐忽现,全凭有心之人去忖度。

我不太懂乐理,对音乐的感受仅限于隔靴搔痒的层面,甚至不能用文字来细致描述它们熨贴细胞,撞击人心的过程。要说清这点,恐怕得从乐理,生理,心理,物理,哲学和美学的角度来融会分析,但这样太复杂了,而且易陷入冷冰冰的泥淖。以前读过前人描写乐音的两篇佳作,一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再者就是刘鹗《老残游记》中写白妞的唱功那段,简直妙绝。《琵琶行》中印象最深的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这四句,诗人用比喻把指法,节奏,感情以及琵琶这种乐器的音质特点拿捏得非常准确形象。老残写白妞唱歌也用了比喻,说她唱到高音区的时候像在抛钢丝,“渐渐地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丝钢丝抛入天际……哪知她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音色,感情,技巧都说得很明白了,但旋律究竟如何优美婉转和谐仍然不甚明了,即便他们把乐谱拿来介绍一番恐怕也说不明白,反而有钻牛角尖之嫌。古代的大哲人大学者欣赏音乐的时候光说“美啊”,“快乐啊”,至于怎么美怎么快乐却闭口不谈,想来也是词穷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宁愿把音乐叫作魔鬼艺术,仅用几个音符就能幻化万物,触动七情。虽是虚景,也是由实而来,到是比实多了一份灵活,一份自由,一份灿烂的梦幻。它是狡黠善变的,有时接纳文学舞蹈为它做陪衬,增强动感,壮大声势,丰富情感;有时又孤芳溢香,灼灼其华。其实,无论它怎样费尽心机,采取各种形式和技巧,除了刺激人的联想和想象,获得美的享受之外,最主要的是为了抓住了人类的软肋—情感,用它来抚慰众生。

爱乐之人,定存情性。“情动于中,必形于声”,情是人的原始本真,它一般粘附在心理的表层,也可能埋得很深,自己和别人都看不见,但并不妨碍它有时会跳出来活动活动。据说秦始皇喜欢听敲筑之音,德国纳粹希特勒喜欢交响乐,古代才女蔡文姬、唐玄宗的宠妃杨玉环、当代音乐作曲家谷建芬都通晓音乐,神仙魔鬼都要放松头脑,得到专业之外另一领域的启迪。亲朋聪敏的乐音,规则又富于文采的语言解读,得道之人、有福之人听得见、闻得真、品得美。偏执人格的哲学家尼采(著名的颇获争议的狂言:“接近女人,请带着鞭子”)也赞颂音乐:“没有音乐,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不过,他喜欢什么题材、风格、种类的音乐呢?

寂寞的时候,让音乐陪伴你吧;忧伤的时候,让音乐治愈你吧;迷惘的时候,让音乐导引你吧……。

作者:林莉(重点大学中文系毕业),2003年初稿,2022年以前,2023年几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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