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18点10分的上海，华灯初上，
车如流水人如游龙。
18点20分的外滩，夕落浦江，
又是一场繁华醉梦。
18点25分，在外滩和平饭店一楼老年爵士乐团的舞台中央，86岁的低音提琴手黄溥铎老先生着一身正统的爵士服，挂一副墨镜，手握低音提琴站在后排的位置。
而65岁的低音萨克斯手肖雪强先生身着酒红色西装，手中拿着一杯红酒，眯着眼睛，脸上笑盈盈，范儿足得很。
当指针指向18点30分，一切都在爵士酒吧悄然启幕。我们不问往昔，但留今日。
所有的梦和故事，都从这一刻开始。
夜场18:30
如果现在你手中有一杯威士忌，
那请再加一些冰块。
愿你能沉心静气，因为十里洋场的爵士梦，
只等着你这一浮笑和一滴泪。
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一位老人，他衣着无华，脚上的皮鞋却擦得发亮，黑发结霜，眉宇间却仍旧神采奕奕。他在夜场的时间坐下来，只字不语，直到waiter走来对他说，“先生还是往常一样么。”他才点头，眉眼含笑地说了句谢谢。那天直到我们离开时，他仍坐在门口的位置，神情专注，目光所至只有舞台。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面前的黄老先生时，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位86岁的乐队低音提琴演奏者，说他曾见过不少客人，尽是如此。他说这些念旧的客人，始终是支撑他整晚在此演出的动力之一，尽管自己已是耄耋之年。
黄老先生自79年乐队初建时就开始演出，是这里的第一批团员，年纪自然也是最大的。
爵士乐团第一代乐手86岁的低音提琴手黄溥铎老先生
在那天的爵士酒吧中，我亲眼见到他轻快地拨弄着琴弦，与初见他时的步履蹒跚仿佛判若两人。与其他乐手不同的是，因为乐器关系，除了中场休息，他都是一站到底的。那天他站在后排的位置，一如既往地带着他的复古墨镜，他曾说那是因为白内障的缘故，我们却反而觉得范儿很足。
红领结，白西装，灯昏黄，情荡漾。
坐在前排吹小号的老先生发已半白，左侧三脚架钢琴后的老先生微弓着背面对我笑，角落谱架后端坐着的爵士鼓手不苟言笑，节奏敲得游刃有余。
他们穿着正统的爵士制服，负责着不同的声部，在朦胧的灯光下，在迷醉的酒气中，在怀旧的乐曲里，他们的优游不迫，成就着这里所有的风情和美妙。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台上正在用情而唱，我拿起手边喝了一半的Margarit又抿下一口，眼光停留在角落里的一群人中，发觉已有人落下泪来。
这一首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是那桌一位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点给身边发小的，几十年后的上海，一聚难得，青梅竹马也未必要朝朝暮暮，君子之交，总也淡如水。“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我远远看着她举起酒杯，眉若远山，眼似星辰，为之动容十分。
黄老先生在台上一边演奏，一边偶尔望向他们。我突然想起我们初见时他曾讲，“这一辈子我经历过许多大起大落。” 他出身于教育世家，父亲曾是上海著名商学院的校长，一名孜孜不倦的教育家。父亲搞了一辈子教育，但却因为历史原因经历着一场场人世无常。
他在家排行老六，从幼时的金衣玉食，到后来的家庭破碎，家族落没，他一路都在亲眼目睹并历经着。想他是否也曾有儿时挚友，或是竹马青梅，曾陪他同担风雨，患难与共。如今时光流转，岁月变迁，那些人又星零散落在何处呢。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
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那晚我望向他，他望向酒杯后的她，我看不清黄老先生眼中的神色，只看到那位发小再次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地回应了他。
20点40分，夜场中来往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台上的老爵士们在中场休息过后重新回到各自座位上去。我又向waiter点了一杯威士忌，另加了些冰。
有人说加过冰的Whiskey会散发出迷人的醇香，它混合着爵士酒吧中一种特有的怀旧香气，充斥在鼻间和口腔之中，有令人欢醉不已的迷魅。
黄老先生看到了我，我上前与之握手，道一声辛苦，应是恭敬谦和。他回到大贝斯旁抚弄了几下琴弦，做出演奏的准备动作。他自小对音乐痴迷，小提琴，萨克斯，大号小号，都曾是他爱不释手的乐器。
这位毕业于上音的老艺术家曾自嘲地说，“我现在年纪大咯，小号黑管都吹不动啦，我原来有自己的铜管乐队，几十年前，我在这里还是个萨克斯手呢，人们来这里，都是为了听老上海音乐的。我也去过百乐门，仙乐斯，和这里感觉不一样的，这里能把人带到回忆中去，能听出文化和情怀来。”
我举起酒杯在台下敬他，放下酒杯沉浸在刚奏起的欧洲古典小调中，而后又是一首人皆熟知的《夜上海》，无人演唱，六位老先生无一不倾情，坐在前排吹着小号的老爵士因为有些换不过气来而停顿了两拍，紧接着跟上，我不禁为其动容，被他可爱得笑出声来。
台下弥漫着迷离和昏醉的气味，带着轻松自在，和一丝慵懒的味道。调酒师不动声色地调配着一杯血腥玛丽，来客也都细语轻声。客已落满，从进门的闹哄哄到放下手机神色专注，不过短短一刻钟。
调酒师不动声色地调配着一杯血腥玛丽
21点20分，情绪在酝酿着。客人们，都坐下来了。不出声地，不离席地，都安静坐下来了。
21点28分的爵士酒吧，一个外国男人站在那扇门外，在电话里用不流利的中文讲着什么，“子夜场要开始了，我在门口等你啊。” 人群突然变得热烈，夜场的柔静换了气味，仿佛一杯威士忌被加入了两打石树皮酒，那一切，都刹时腥热了起来。
子夜场21:30
如果你已微醺，请拿着酒杯走到吧台前，
那个陌生人其实在等你。
既然流光易逝，窗间过马，
那就热烈地跳上这最后一支爵士舞吧。
21点32分，一位拿着低音萨克斯的老先生放下手中的红酒杯，向舞台中走去。他身着一件酒红色西装，内里搭着随性却利落的黑色衬衫，扣子刚刚解开两个。他看上去年纪轻些，步态也更从容。他左手戴着一块别有年代感的金色手表，右手抓起萨克斯，稍作调整，动作自然而娴熟。
他站在舞台中央，只字未发，没有人注意到他。当他将萨克斯放到嘴边，吹出两个小节的音符时，整个酒吧刹时静下来。他站在那里，像一道明烁的光一般，腮帮子一鼓一扁，熟悉的旋律流入众人耳中，参杂着微醺的酒气，令人思绪辗转，欲罢不能。
当他停止演奏时，掌声雷动于酒吧的各个角落中。终于，他开口说话了。他深知在座宾客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夏日炎炎来此相聚，他希望音乐可以予人慰藉，他想告诉所有人这个城市从来就不是冷冰冰的，她的柔和虽带着锋利，但仍是一处暖流暗涌的避风港，一个耐人寻味的温柔乡。
一首《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今宵难忘，
这里，竟然有了家的感觉。
不知为何，气氛突然热烈起来，之前安静的人群被情绪撩动着，被话题感染着，多少有些按耐不住了。当老爵士们奏响《上海滩》的第一个音节，再一个音节时，我终于看到有人站起身来，拿着酒杯走到舞台对面的吧台前，微醺着，动容着，勃勃着，澎湃着，仿佛置身于上海滩一场场浮生梦之中，如花如锦，如痴如醉。
他们用一首音乐，来演出一场电影。大上海的历史烟云，尽在这些磅礴或是柔情的音符之中。上海滩曾经的五洋并处，纵横交错，人世恩怨，爱恨情仇，全全被这几个老爵士演绎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他们用音乐与来客沟通，音乐自情而起，又回归于情。我看到有人忍泪，也有人浮笑；有人黯然，更有人激昂。
“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21点50分，他就一直站在舞台的最中央，脸已被憋得通红，却依旧倾尽一切地表演着。子夜场的气氛，被他引导着逐渐走向高潮。
他就是肖雪强先生，老年爵士乐团团长。
乐团第二代乐手65岁的低音萨克斯手兼团长肖雪强先生
九点半的子夜场是他上台的时间，他对我说，每晚演出前他都会在酒吧中坐一会，观察今日来客。“我相信人群中总有一个情绪在，那是六点半夜场结束后酝酿出的情绪。子夜场的情绪相比夜场应当是更自由，更随性，更释放，更解脱的。”
他在舞台上介绍着乐团的历史，自1979年成团，至今已是风雨四十年。若是追溯其源，可以到上世纪30年代，他们在不同之处演奏着老上海爵士乐，后来相聚此处，共创如今的辉煌。客人都是慕名而来，风雨同舟，舞台上下，不分你我。
“曾经的长风破浪，台下的朋友们始终相伴左右，如今直挂云帆，同济沧海，是你们成就了我们。”话音落下，他与几位老先生奏出乐符，一首发行于1999年的，收录于欧阳菲菲首张专辑中的《感恩的心》，乐曲过半，众人不禁，终于潸然泪下。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
感恩的心，感谢命运，
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21点56分，空气中的酒气仿佛更浓郁了些，子夜场的第二波高潮，在《夜来香》中被掀起。
民国三十三年，黎锦光先生在一个深夜完成了《夜来香》的最后创作，并由日籍歌影双栖明星李香兰将此曲唱于众人。一时间，红遍整个上海滩，红遍了大江南北。
《夜来香》原唱者李香兰
而鲜为人知的是，黎老先生最初将这首小调交予的第一个人，就是老年爵士乐团的第一任团长，周万荣先生。他曾是上海华人爵士乐团中的小号手，黎老先生与他会面，请他帮忙完成最初的录制。谁都未曾想到的是，这样一首江南小调，会和爵士乐有甚关系。但也就是这样一首小调，承载了老上海一个世纪的幽香之气，为爵士乐在上海滩的发展埋下了一道绝佳的伏笔。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著芬芳。”
听的听，笑的笑。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已牵着爱人走上前来，那女人放下手中的酒杯，面露羞涩地随着音乐跳起舞来。一对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夫妇也站起身倚在吧台前，笑着，望着。六位老爵士也都站起身来，全全沉浸于此，演出得愈发激悦起来。所有人都爱上这夜色茫茫，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六位老爵士也都站起身来，全全沉浸于此
节奏不变，精神相通，老上海的音乐通过爵士乐器演奏出来，便别有一番独特风味。在编曲风格上稍作改变，便逐渐形成了老上海特有的爵士乐，肖先生称这种音乐风格为“软爵士”，它带着软腻迷人的上海怀旧气味，又不乏爵士乐中崇尚自由，充满幻想的特别魅力。
这些妙赞，就藏在历经九十年风雨的和平饭店中，就藏在爵士酒吧中的每一个角落中，在那根发旧的琴弦上，在那支点燃的香烟里，在那杯天鹅绒似的红酒中。
众人听肖团长道，老年爵士乐团每一年都得到吉尼斯纪录的认证，称其为全世界演奏时间最长的乐团时，又是感动，愈发欢悦而激昂。再听到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愈发心荡神怡。
肖先生说，去年奥巴马拜访和平饭店爵士酒吧时，就坐在舞台旁边的位置上，当他听到乐队特意为他演奏的一曲《温柔的倾诉》时，奥巴马先生几次欲站起身来，这首上世纪七十年代风靡世界的电影《教父》中的主题曲，令人心生敬畏。肖先生说那晚奥巴马坐了很久，始终未动身，全场除了乐曲之音外鸦雀无声。他一心倾听，难逃沉醉。
电影《教父》
22点28分，肖先生放下萨克斯，走向聚光灯所不及的黑暗之中去。他身上的性情和秉性，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并无二致。他在舞台上拼尽全力演奏的样子，我每每回想，总是动容。
22点45分，夏夜的热度已稍有退去，人群带着情绪，伴随着酒意来来往往。我想起肖先生曾和我说过，他希望老年爵士乐团不仅仅能代表正统的海派文化，还可以用年轻的姿态在盛世中继续乘风破浪，上海是包容的，有韵味但也年轻着的。
所以他们一直在找寻机会与年轻人做点什么，直到几年前他在子夜场的11点钟见到了一对留美情侣，她是他在美国相恋7年的爱人，那一晚，他想对她求爱。肖先生带领整个老年乐团为他策划着，演奏着。她看着手捧玫瑰一步步从门口走向她的爱人，不论是眼前的挚爱，还是舞台上下来自陌生人的祝贺，无一不将她打动得泪流满面。
这些年来，如此之事并不少有，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和平饭店爵士酒吧逐渐引来了更多青年之关注，这支乐队，是拥有着可遇不可求的鲜活与勃勃生命力的。
肖先生在讲起某一年被湖南卫视邀请做演出嘉宾，遇到歌手张杰的故事时，眼中溢满了光彩，老年爵士乐团因为与张杰的偶遇，不经意间有了众多年轻粉丝的拥趸。在他的言语中，我感受到了太多的期翼和希望。
23点50分，高潮退去，临近午夜，众人又逐渐稳静下来。在乐队几首归于小调的民曲中，他们谈论着今日最后的话题，闲和的，温暖的，动情的，心醉的。
0点27分，余座起身，器乐归位，女人提起裙角，男人抚平衬衫，美的美，醉的醉，都向门口游去了。灯光暗了下来，放佛黄昏6点半的这里，宾客未止，酒香仍藏，一切仿佛又将重新开始。肖先生将西服的袖口轻轻挽下，不经意回头向舞台角落望去一眼，再扶正那块的金色手表，终于神色自诺地离去。
尾
声
那日离开时，夜早已深，我又重新站在和平饭店的正门处，回想起一年前来到这里时的光景，不禁感叹时过境迁，万物更迭，和平饭店这个伫立不倒的百年之象，依旧不变几分色彩。
不远处的外滩仍在流光溢彩，璀璨生辉。一代代的上海人就在这样的纷繁中淡定地拾起那些高贵，精致，炼达，隐忍。时过境迁，万物更迭，但我们生活的主题始终都只有一个字，爱。
老年爵士乐队的40年鎏金岁月，无疑为和平饭店的辉煌和成就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90岁的和平饭店，我从未在他的身上找到一丝腐朽之意，他就像一位在乱世中走来的老克勒一般，依然温文尔雅，谦逊恭谨，倜傥风流，气宇不凡。
90岁，或许仅仅是一个新起点，所有精彩故事，都才刚刚开始，一切绝伦美妙，也都是为了成就这一番别开生面的盛世美景，这一场触彻心扉的良辰美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