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杜甫的 《新婚别》原诗,使人产生的是悲凉和哀伤,而聆听张晓峰、朱晓谷的二胡叙事曲 《新婚别》则更能给人以凄切、动人之美。杜甫生活在兵荒马乱、战事频发的安史之乱期间,满眼看到得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体验更多得是人民的疾苦和国家的危难,因而其诗作以悲凉和哀伤为基调。而时隔 #'$$ 多年后的'$ 世纪%$ 年代,泱泱中国正处在改革开放之际,人的思想在解放,社会经济在蓬勃发展,一切都呈现着蒸蒸日上的局面,美好的社会环境和生活现实,给人以饱满昂扬的创作激情,尽管张晓峰、朱晓谷努力体验杜甫原诗的精神意味,但却无法忽略对诗歌主人公的深层关怀。其二者虽然着眼于同一创作对象,但却用不同的艺术形式生发出不同的审美意象。

杜甫原诗是以自然现象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作隐喻起兴,进而引出对 《新婚别》故事情节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的叙述,而二胡曲 《新婚别》则先由乐队奏出深沉悲怆的音调,伴以激烈震撼的隆隆鼓声,一下子就把人由现实世界带入遥远的纷繁战乱中,同时为整部乐曲悲剧性主题作了基本铺垫和暗示。从引子的后半部分直到第二乐段的起句,音乐转入了安详和谐的氛围中。清丽悠扬的笛音 让人们感受到了绿树掩映、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田园意境。随着清澈悦耳的弹拨乐的奏起,在“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画面中,一位纯朴、善良、清秀而又勤劳的农家少女形象 由二胡的主题旋律成功地烘托、塑造出来,栩栩如生, 跃然显现。她仿佛在花丛中自由自在地玩耍、跳荡, 又仿佛面对大地、花草进行内心独白,表达自己隐秘 的内心情感和人生向往,欢快与羞涩成了这一形象的 典型表征。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对幸福婚姻临近 心中暗暗的喜不自禁,都由二胡柔美流畅、细腻入微 地奏出。细细把玩品味这段音乐,不禁使人浮想联 翩。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历代文学名作中的一系列美 丽女子的形象,如南朝《西洲曲》中的“单衫杏子红,双 鬓鸦雏色。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又如汉乐府《陌上桑》中“日出东南 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唐 朝诗人崔护更是在《题都城南庄》中留有“去年今日此 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千古佳句。

音乐的这部分渲染主要是由外部的形象刻画一直深入到对人物内部心灵世界的开掘上,以优美明快的抒情手法,深深地打动着听者的心,并为这个天真纯朴的形象而喜悦,由衷地为她的幸福未来而祝福和祈祷。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博克说过:“美通过感官的中介,在人心上起作用”,并“很有灵效地引起某种程度的爱,就像冰或火很有灵效地产生冷或热的感觉一样”。

如果说全曲引子和第二乐段起部是整部乐曲的伏笔和蓄势的话,那么,第二乐段的承部则是乐思的进一步展开。这一阶段是对迎新、入洞房和一对新人互诉衷肠的婚礼过程中重要情节的描述。音乐由锣鼓、小钹的欢快敲打,唢呐、笛子的热闹吹奏,烘托出了红红火火的迎亲气氛。二胡的跳奏,更是把抬轿人颠轿,迎亲乐队起舞、蹦跳,乡里众亲簇拥庆贺的欢快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新娘经过精心梳妆打扮,告别父母和兄弟姐妹,含着喜悦的泪水上轿出嫁,真乃“硕人其颀,衣锦耿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齿如瓠犀,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诗经·硕人》) 此时此刻新娘子的心情是不难相像的,她的生活将翻开崭新的一页,她将用聪明才智和勤劳的双手绘制出全新的生活图景。接下来入洞房的音乐更是绘声绘色,二胡快速的旋律音型以连弓演奏,表达了特殊环境中人物的心理状态,呈现着一种祥瑞欢欣的气氛和主人公愉悦快慰的心情。热闹的锣鼓结束了,闹新婚的人们散去了,洞房里留下的是曾经朝思暮想而今相依在一起的新婚夫妇。二胡以其自如舒展的曲调、柔和起伏的音韵、细致入微的表现手法,深入揭示和刻画出闺中新人丰富细腻、 跌宕起伏的内心情感体验。尤其是二胡与低音弦乐器的对奏,仿佛新婚夫妻的娓娓对话和彼此凝视。这 段音乐的造型,逼真的让人如闻其音如见其人,农家 儿女羞怯可爱和真挚憨朴的形象跃然于琴弦之上, 历历展现于听者眼前。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定音鼓的长音滚奏,发出了“惊变”的信号,音乐由平安祥和突然导入紧敲疾奏之中。意外的灾祸突然降临到一对还沉浸在燕尔新婚喜悦中的夫妻身上。这是乐思的转折性发展,也是悲剧性音乐主题的触发。那强烈、紧张的节奏和弦音,俨如电闪雷鸣,刺破万里夜空,直逼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新婚夫妻的花烛洞房。“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在原诗的启迪下,曲作者以充满戏剧性色彩的矛盾冲突音乐笔调,在原本平和发展的曲调中强行介入,引发音乐事端,犹如平静东流的长江之水猛然遭遇巍峨大山的阻挡,被迫一折潮头,跌宕跳顿,急转直下。许国华在 《燕尔新婚痛别离》一文中对这段音乐曾做这样分析:“音乐中采用了京剧打击乐的乱锤点子,好

似蛮不讲理的朝廷差吏强行征兵,‘砰砰’敲门,穷凶 极恶的模样妻子面临抓丁,惊慌万状,悲痛欲绝。老百姓四处逃散,一片混乱景象:丈夫在挣 扎,妻子在呼号,那新郎也被抓走了,踉踉跄跄,跌跌冲冲,茫然失色走出大门。”#&%不难看出,人的喜怒哀乐,一切骚扰不宁,剧烈起伏、惊恐不定的情绪, 在此都由音乐表达出来了,并和内在的主体性体验相 对应,最终达到震荡和撼动心灵和魂魄的审美效果。

“惊变”部分的音乐以戏曲的“摇板”形式出现,渐次推进,把整个作品导向高潮。二胡以“紧拉慢唱”的 旋律与乐队交织在一起,以戏曲“哭腔”形式,把主人 公的生死别离表现的淋漓尽致。对照乐曲前半部分 的舒展欢畅,仔细玩味这里的哀伤凄切,形成强烈的 情绪反差。如果说前面是以乐隐悲的话,这里则是直 舒其悲,从而取得了倍增其哀的效果。听到这里,我 们不能不为这对年轻的新婚夫妻而痛伤和惋惜,丈夫 即将背井离乡,走上刀光剑影的硝烟弥漫疆场,很可 能一去不复返。妻子从此以后将以柔弱稚嫩的肩膀, 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承受所有的磨难!定音鼓的猛 敲疾打,二胡与乐队的紧拉慢奏,对听众的心灵造成 极大的情感撞击,使人久久不能平静。一下子就让我们顿悟了黑格尔老人至理名言中的深意:“迅速消逝的声音世界通过耳朵直接渗透到心灵的深处,引起灵魂的同情和共鸣。

整个来说二胡曲《新婚别》以“别”为轴心,重在表 现各个不同阶段的情感发展,引子与第一乐段突出了 轻快向往,迎亲体现了欢庆与喜悦,入洞房表现的则 是幸福与深情,而最后“送别”把音乐推上了最高点, 也是全曲的点题段。有关送别历来就是诗人们最容 易入诗的内容,除《新婚别》外,杜甫的《兵车行》把送 别写的最为惨烈,动人肝肠,催人泪下:“车辚辚,马萧 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 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对照《新婚别》里“暮婚晨告别”的情景,那凄楚哀恸之情更是 可想而知。送别一段音乐以深情的慢板开始,采用了

《江河水》中特有的压揉手法和变化多端的运弓,把新婚夫妇痛别时的关切、期待、不安、悲楚都淋漓尽致地一一展示出来。随着乐曲的发展,新娘的情绪逐渐由柔弱转为坚强,她强忍住泪水,送夫出征,“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音乐也随之奏出了坚定的曲调。在此,人物的思想感情从内心深处发生了变化,由自我否定到自我超越。如果我们把美的活动看作是一种灵魂的释放,可以摆脱一切压抑和限制的话,那么,艺术通过其观照可以缓释最酷烈的悲剧命运,使它成为被颂赞、被讴歌的对象。把这种自由推向最高峰的就是音乐。为了顾全大局,新婚娘子“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而且对丈夫明确表达出“与君永相生”的美好愿望。写文章讲究文眼,赋诗词讲究诗眼,一首好曲子自然也有其曲眼,《新婚别》全曲的曲眼、高点就在于表现主人公劝慰丈夫努力事戎行这一坚定激扬的乐思上!它使全曲最终响亮、昂奋了起来。千里送君,终有一别。行军的钟鼓声终于响起,新婚的夫妻依依不舍地被迫分离,出征的队伍踏着铿锵的步履渐渐远去,年轻的新娘茕茕孑立,愁绪万般地翘首相望,最后也渐渐消失在音乐声中 。

二胡叙事曲《新婚别》在情绪处理上是用欲抑先扬的手法表达的,前半部分以欢快的曲调反衬,后半部分以直视的悲伤主题面对离别,从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和强烈的对比,凸现了乐曲的表现主题,给人以深刻的听觉印象。整个作品音乐形象塑造鲜明,结构完整,段落划分清晰。应该说经过重新创作的音乐作品较之于原诗在思想内涵和意境表现上,基本上忠实于杜甫诗作的结构框架,只是在原诗的基础上进行了多处创造性的发挥,比如对女主人公婚前形象的塑造和心理刻画;对迎亲场面和洞房花烛夜细致入微、绘声绘色的描摹;对生死离别场面的再现等等,都是对原诗省略或隐去部分的补充和发展。

就原诗来看,前二句以文学隐喻手法起兴,引出三四句对全诗悲剧性中心的直言揭示。从第五、六句起,正式以主人公叙述的口吻,或回忆、或追叙、或内心独白,以幽怨、愤懑的情绪向世人讲述自己不幸的遭遇。在极为短暂的一夜新婚之后与丈夫痛苦诀别,但主人公在悲悯、 哀伤和自我怜惜的同时,却不忘对家庭对国家的体恤与顾念的责任感和义务感,表现出开阔的深明大义的襟怀。然而她内心并非真正平静,新婚燕尔仅仅 一夜,便遭 “有吏夜捉人”、“暮婚晨告别”的打击,真是“无乃太匆忙”了!她又因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而内心悲苦,想跟随新婚丈夫去从军,但又怕 “兵气恐不扬”而自我却步,只好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当新婚的丈夫随着出征的队伍远去的时候,她 也只能形单影只地仰视百鸟飞翔,自我伤悼、自我哀 怜了。音乐作品在叙事的过程中采用的叙述手法更显明朗与简洁,先使用引子暗示出全曲悲剧性的主题,奠定基调,接着第一段、第二段和第三段以起、承、转、合的结构方式,按时间与故事先后发展的自 然逻辑顺序展衍铺陈,这样使得故事情节更加完备和流畅。

按照恩格斯“历史的必然要求与这个要求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的冲突的定义,我们对《新婚别》可以作这样的分析梳理,乐曲着重塑造的形象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但一样抱有对爱情的渴望与坚贞,对未来美好生活满怀向往和憧憬,这一点在乐曲的前半部分得到充分而完满的体现。然而“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的现实遭遇和命运转折,也就是说朝廷的穷兵黩武和频繁战事,彻底打破了她的梦想,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使她的合理愿望与要求,遭到无情否定,从而产生悲剧性的结局。毋要说新媳妇二日回娘家,三日入厨下,更不要说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妻织布来夫耕田,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变成可望不可及的梦想。然而,在现实面前,她又表现出意外的从容、镇定和坚强,所以二胡曲《新婚别》在悲剧性的基调中又生发出了对命运、对现实的叛逆和反抗,这是对基本主题的一种张扬,最终使乐曲基本主题得以升华。

最后还需强调的是,古人对唐诗《新婚别》的评价是“琐琐以陈,字字凄婉”,其中“别”情贯串了全诗改 编成二胡曲的《新婚别》,在构思上其“别”情则有所淡 化。杜诗的主旨意在反战,发出愤怨的控诉,而二胡 曲 《新婚别》则从离别很快进入歌颂性的明朗乐段。表面看来二胡曲似有违背原作精神之嫌疑,但若按照 音乐发展的逻辑需要来看,则是一种必然。任何一种 艺术形式的改编,事实上都是一种新的创造,不可能 完全依照原作精神风貌来照搬,何况是由音乐来取代 文字。因此上,诗歌的《新婚别》和二胡曲的《新婚别》既有相同更有不同,不仅体现在表现形式上,也体现在表现主旨上,我们在观照不同的《新婚别》时,应该仔细揣摩和把握其各自的精神脉向,在观察其二者相同的表现基因的同时,注意其中存在的差异,这对于我们学习和演奏这首乐曲会有帮助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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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伟

胡琴演奏家,教育家,秦派二胡代表人物。现为西安音乐学院二胡教授,西北民族音乐研究中心秦派二胡研究室主任,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二胡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民族管弦乐学会二胡专业委员会会长、新疆二胡学会名誉会长、甘肃二胡协会名誉会长、新加坡二胡学会海外艺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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