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个狂热的西班牙吉他爱好者。我第一次见到吉他,是到镇子上读中学的那一年。学校饭堂侧门有一片空地,边上有一排高大的荫香树,教师宿舍就掩映在树阴下。我端着饭盆,从树下走过,看到几个年轻的男老师在走廊里闲聊,有位老师拨弄着腿上的一种乐器,砰恰砰恰地打着节奏。照我现在耳朵的乐感来看,那时他们简直就是在乱弹琴,也就打几个节奏忽悠两个和弦罢了,但当时我就把脚钉在树下了,怎么可以有这样好听的声音?这之前,我只听过口琴、二胡和笛子。小学时一位有钱的同学带口琴来学校,把我们羡慕死。笛子是听我们的音乐老师吹的,这位音乐老师上课很少开腔唱歌,他一边吹我们就一边跟着唱。二胡呢,镇文化宫里经常传来,我常想象着一个半眯着眼睛的老头正翘着腿不管天昏地黑地拉。乡下人管拉二胡叫“哀琴”,哀是作动词用的。我想这跟二胡的音色有关,透着悲凉,乐音穿透力那么强,除了耳朵上的听觉,简直要掏心挖肺,听得人心慌慌。我后来才知道,荫香树下看到的乐器,叫吉他。我拥有的第一把吉他是我母亲省吃俭用偷偷给我钱买的,70块钱的美声牌吉他,那一年,1988,我拥抱了幸福无比的夏天。后来,我又拥有了另两把吉他,坐我前面的女同学送我一把红棉牌吉他,再之后,我后面的一位女同学送我一把玫瑰牌吉他。

那是钟情与怀春的季节,可是,我们不懂爱情。我弹奏的吉他是古典吉他,也叫西班牙吉他。西班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未着意去了解,每天只是苦练卡尔卡西的吉他教程,练音阶,练把位,练震音滑奏和回音,还有难度渐进曲。我那时的行为其实就是冒傻,没有老师教授,只是凭着热爱和一丁点儿乐理知识,就这样没日没夜拨弄琴弦,和蛮牛耙田没两样。和我一起冒傻的还有我的同学明璋君,他一弹吉他就歪着嘴,腮帮子鼓着,嚼黄豆似的。我和明璋君有很多故事的,不过那得“花开两朵,另表一枝”了。反正,我那时狂热地爱上了西班牙吉他,每天要把右手的指甲修剪搓磨一番,左手指尖上滑拉出来的老茧每个星期都得削剪一回。光是没头没脑地练是不够的,还得有所借鉴和对比,比如节奏、速度、强弱、音色等等,因此,就又盯上了录音盒带,那时还没普及CD什么的。我最早买的磁带现在早荡然无存了,我参加工作后办公室的一次失火,把我的这些宝贝付之一炬。我印象里有殷飚、刘林、王星亮、崔洪、陈志、达夫、植嘉敏等人的,很杂,他们的弹奏水平参差不一,当时不会甄辨,只管听。后来,买了法国吉他演奏家安捷罗斯的《人们的梦》,爱不释手,百听不厌。我现在都还能顺着曲目跟着音乐哼下来。

磁带盒子封面上的安捷罗斯,真是俊美,侧着脸,一手扶着琴肩,长发下穿着大红色的休闲西装。这些曲子都是吉他独奏曲,可是配乐里还有乐队伴奏,那仿佛就是电影镜头下冲锋陷阵的军队方阵,一马当先的是西班牙古典吉他,后面黑压压的背景阵容是提琴钢琴贝斯爵士鼓之类的。安捷罗斯的演奏,清澈透亮,晶莹剔透,充满了古典的浪漫意境,可能因为配乐背景对乐音空隙之间的补充和润泽,更显得听起来的效果饱满而极具蛊惑力。里边的《旅途》《金色的旋律》《花》,音律之美,无法言说。其中有首《爱情之爱情》,格调优美而哀伤,我那时正和中学时代的一位女同学鱼雁往来,情愫懵懂,听这曲子难免牵强附会,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就泪眼朦胧了。还有一曲叫《悲伤的西班牙》,乐音是一粒一粒跳出来似的,初听没觉得有什么可悲伤的,听多了才有一些感觉。我想,要是附有歌词就好了,这些曲子其实不少是由民歌之类改编成吉他曲的,比如里面的《我的太阳》《鸽子》等,还算不上纯粹的古典独奏曲。听了磁带《人们的梦》之后,再拨弄一下自己的吉他,那音色简直就是马嘶牛鸣,我几乎失去了弹奏的勇气,很泄气。出来工作之后,有了点收入,我从遥远的南京一个叫通利琴行的店里邮购了真正的古典吉他独奏曲,那都是真正的古典吉他大师级人物,像英国的威廉、布里姆,法国的居梅,最让人难忘的是,竟然买到了西班牙塞戈维亚的磁带,可惜年代久远,录音效果不好,模糊之处传出的是锈迹斑斑的历史感。

不用说,它们也因为那场大火灰飞烟灭了。我对吉他的日渐淡忘,当然不是一场燃烧的大火所致,而是岁月的遗忘。我读书时代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吉他在大陆风行的黄金时代,只要背上一把吉他,哪怕去流浪都透着那么一股诗情画意的味道。当给你一份工作,给你一张办公桌时,那些诗情画意就会变成日复一日的劳作的。我那半吊子的吉他水平,连门都没入,触摸到坚硬的现实,自然溃败得一塌糊涂。刚毕业那年,在一所乡下的学校教书,夜幕降临,本地老师都回家去了,空荡荡的一栋宿舍就我一个异乡人。校园背后有片桃林,我在那里还温习过吉他,在月夜,弹奏索尔的《月光》,塔雷加的《泪》《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莫扎尼的《拉利亚的祭奠》,歌吟初涉人世的彷徨。卡拉开始OK了,没有人再惦念吉他,如果还有,那是民谣吉他,自弹自唱,吼两嗓子,和古典无关。但我终究没忘记吉他,我仍然时不时聆听那来自遥远的伊比利亚半岛的乐音。我曾经购置了几十张关于古典吉他的CD碟片,合适就听。我现在的汽车音乐,几乎都是西班牙吉他碟片。西班牙吉他在我的记忆深处半眠半梦。直到有一天,我女儿跟我说,老爸,等我读高中了,我要选修西班牙语。她说,她喜欢古老而沧桑的西班牙,喜欢伊比利亚半岛炽烈阳光下的古堡城墙,喜欢地中海吹来的海风和那一片蔚蓝,喜欢西班牙游人四布而宁逸的宗教情怀。

真让人始料不及。我打量起西班牙来了。我年轻时怀揣西班牙吉他,只顾埋头拨弄,忙于把位音阶的变换指尖交错的练习却从来没考虑过古典吉他为什么叫西班牙吉他,8字形的共鸣箱里传出来的和声何以透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感伤。除了听碟片,还找来和西班牙有关的书读一读。西班牙离我太遥远了,我得翘首西望,目光越过云贵高原,越过喜马拉雅,越过巴基斯坦和伊朗高原,还得穿越伊拉克和黎巴嫩上空的硝烟,再把视线飞翔于浩瀚广淼的地中海,一直往西,才抵达西班牙的东海岸。然后,然后呢?然后,我就可以歇下来,在吉他的故乡倾听西班牙的声音了。我跟随林达先生的《西班牙旅行笔记》走进伊比利亚半岛,游人如织,满眼旖旎风光,古旧的街道庄严的教堂绮丽的宫殿,推开每一扇窗口,都是一片风景。林达的笔记叙事非常高妙,把行程中的景点和西班牙的历史云烟糅合在一起,铺陈了西班牙历史的幽深和世事的无限沧桑。林先生的叙述侧重于风光、建筑、艺术、宗教与历史陈迹的有机结合,没有着墨于西班牙吉他,但他有一段叙述弗拉门戈舞蹈的文字,真是精妙,“那是一种饱经风霜之后的自信,是一种历尽世态炎凉之后的洒脱,是一种就算痛苦我也没打算哭给你看的骄傲,是一种你不讲理也别指望我会讲理的逻辑,是跟本没打算和任何挑衅一般见识苦苦纠缠的格局”,这样的叙述让我心悦诚服。

和这舞蹈对应的,就是弗拉门戈音乐,而这音乐离不开吉他。弗拉门戈,是流浪者之歌,也是安达卢西亚战火硝烟下的生民内心深处的倾诉。倒是在《西班牙弦歌》里,我迷醉了。我这才知道,在众多的著名古典吉他曲目里,在西班牙几乎可以找到一一对应的地方,太不可思议了。吉他的音色,在西班牙,掩盖了诗人的朗诵,我想连诗人希梅内斯都会表示同意的。我之前所知道的《格拉纳达》《阿斯图里亚斯的传奇》《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安达卢西亚组曲》《塞维利亚》等等,都在活生生的一草一木中经年累月地吟唱着。 西班牙吉他的共鸣箱比起西乐小提琴和我们的二胡,显得硕大无比,但穿透力却小得可 怜,这大概由于它是弹拨乐器的原因,但正因为这样,西班牙吉他的古典情怀才别具风格。 它被人抱在怀里,适合低吟细诉,适合喃喃自语,适合回忆和追思。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仿 佛天生的忧郁者,我年轻时对西班牙吉他的迷狂和吉他的性格很般配,这可能就是我热爱西 班牙吉他的深层理由。我重新听《悲伤的西班牙》,慢慢就体会出它的悲伤的理由了。西班 牙的历史,是一部外族的入侵史,罗马人、西哥特人、阿拉伯人,像一阵阵风,刮来刮去, 命途多舛,民众苦厄,还有南北的对峙,宗教的绞杀,无休无止。

西班牙流淌着的悲伤的血 液,侵入吉他惋伤的琴弦里,从历史的深处一直吟哦至今。 我翻出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曲子,听,听索尔,塔雷加,卡诺,塞戈维亚,罗德里戈, 叶佩斯,罗梅罗,这一串串西班牙人的名字。我听罗德里戈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想起 他失明的双眼,夭折的孩子,阿兰胡埃斯摩尔人昔日的宫殿,安达卢西亚的山岚雾气,听得 一度热泪潸然。这首被称为西班牙第二国歌的协奏曲,第二乐章还被填了词,被多明戈、卡 雷拉斯、布莱曼等世界级的歌喉演唱: 我们两个。没有比西班牙吉他更好听的音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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