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说】

口述者:姚德云(1930年出生,无锡人民广播电台《周末生活》资深编辑)

我的一生和阿炳的《二泉映月》有着不解之缘。我之所以会进电台工作,缘起就是这首不朽名曲《二泉映月》。

忆当年,我自幼就对阿炳无比崇拜。尽管因为穷,阿炳的二胡破旧不堪,连琴弦也是一段段打结接起来的,但他的琴艺十分高超,会在二胡上模仿鸡鸣狗叫、禽鸟歌声、男女哭笑以及讲话声。每当卖唱生意好,阿炳高兴时,就常常用二胡模拟无锡土话说声“谢谢”。

新中国成立前,我父亲在汉昌路一家五金店工作(地点在现无锡二百商厦旁),我跟着父亲住在店里。除了刮风下雨,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机会亲眼看见阿炳从光复门出来,经过我们店门口,到附近的火车站地区卖艺。

阿炳总穿青灰色的竹布长衫,头顶束着道士髻,戴一副茶色眼镜。他肩挂一把破琵琶,手操琴弓拉着二胡,边走边习惯性地侧过头,好像在认真仔细地倾听校正着琴弦上奏出来的每一个音符。他的妻子则在旁边牵住他的衣角,帮阿炳引路。有时我会被乐曲迷住,尾随阿炳和他的琴音,恋恋不舍地跟上好一阵。

阿炳卖艺结束回家,夜渐渐深了,城里城外一片安静。他回家的路上还是边走边拉琴,在我记忆中,他就拉《二泉映月》这一首,别的不拉。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阿炳的琴声,在无锡宁静的夜空里袅袅回荡,传遍千家万户。人们听到这几乎日日都听得见的熟悉琴声,有的就会喃喃自语:阿炳也回家了,不早了,要睡觉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大概是在1956年四五月间,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无锡人民广播电台晚间全天播音节目结束时播出的“终了曲”,选用的是托赛里的《小夜曲》。我感到欠妥,认为与无锡的地方人文历史氛围大相径庭。于是就致信广播电台,陈述理由,并具体建议无锡电台,“终了曲”宜采用无锡的“小夜曲”——无锡人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二泉映月》。

这里要插一句我与广播的缘分。我从小就十分喜爱广播。小时候跟母亲去绸布庄买布做衣服,每次去,我都要到绸布庄的楼上,看看设在那里的广播电台——那是当时的私人商业电台,就一两个人,几张唱片。这是我了解广播的最初启蒙。十八岁我进一家钱庄做学徒,对广播的兴趣越来越浓。别的东西我不买,就买了一台收音机。收音机在当时是很宝贵的,我白天工作时把它放在柜台下面听,晚上就把它抱到钱庄的阁楼上——我就睡在阁楼上,躺在床上听。我爱听广播的习惯,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今天。

再说给电台写信的事。我的建议信发出后,立即引起广播电台领导的高度重视,信件被全文刊登于《无锡广播节目报》头版。当时电台的张雷平台长亲自来到我工作的西新街道办事处,当面告知准备采纳我的建议;并根据我的具体情况,在当年也即1956年9月,将我正式调入电台工作。

从1956年10月开始,无锡人民广播电台正式将全天节目结束的“终了曲”改为阿炳的《二泉映月》。乐曲演奏者,系前线歌舞团著名的二胡演奏家张锐领奏的小乐队。

从此,阿炳那如泣如诉的《二泉映月》旋律,借助电波,在每天夜阑人静的时刻,回荡萦绕于无锡上空。当年由于收音机没有普及,无锡城内家家户户都安装有线广播喇叭。这种收听工具因为不需要耗电,一般用户整天开着从不关闭。所以,夜深时分,电台播放的《二泉映月》响彻全城。一时间,空气中迷漫飘散开来的全是《二泉映月》的琴声,这成为太湖之滨无锡城夜间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没有想到的是,“终了曲”《二泉映月》还变成无锡人的“就寝音乐”。有不少家庭,仿佛上了瘾一样,每天一定要听了这支乐曲才能安然入睡,不然,总会觉得少了什么而睡不踏实。

无锡夜空里电波传送的《二泉映月》,好像再现了当年阿炳踏着月色,伴随着从他琴弦上奏出的琴音,踽踽独行的画面。

遗憾的是,“文革”期间,《二泉映月》同样含冤蒙尘,被诬为“黑曲”“迷魂曲”,遭受批判,打入冷宫。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云开雾散,《二泉映月》才重又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荣誉,无锡人民广播电台于1977年底,恢复使用《二泉映月》作为全天播音节目结束的“终了曲”。

我很欣慰,如今无锡人有幸又可以每晚聆听到阿炳呕心沥血的不朽名曲《二泉映月》,我觉得,这是身为无锡人难得的、独享的福分。

2006年7月17日

(本文选自《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黑陶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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