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这座小岛，仿佛从 20 世纪初的南太平洋上被海风直接吹到了今人眼前。这里的暑气醒得比人早，它熏蒸着晨曦，令橡皮树的巨型叶片栉比贲张，榕树的浓密根须挂满露珠。数座红墙白柱的小洋楼错落在这片热烈旺盛的绿茵中，其间甬道宽度不足十米，闽南古厝特色的红墙，门廊、窗棂上混搭罗马、巴洛克风格的浮雕装饰，就在这窄窄的间隙中无言地触碰。
丰盛的景观沿坡道一路蜿蜒，复调乐曲般，交错中持续拨动剔透的、尚未被时间染黄的光弦。
法国钢琴家米歇尔·达尔贝托第一次来到鼓浪屿，他头发花白，身着款式宽松却依旧显得郑重的西装，和一双老派的绅士皮鞋，跋涉在这熏蒸的风景中。
这里与他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故乡风景迥然不同。作为蜚声世界的钢琴家，此刻，他像一个从其他季节走来的人，一个显眼的音符，嵌入鼓浪屿的时空乐谱。
与达尔贝托在舞台之外相遇，会困惑于他的法国人、钢琴家这两个身份标签。他用 hello 回答别人的 bonjour，背一只硕大的双肩包，一身质朴低调，面容沉静而目光如炬。坐下来聊天，也还是一口流利标准的英语，谈吐富有思辨性，偶尔抛出犀利的观点。
于他人的第一眼印象是，达尔贝托比实际年龄更年轻，气质上更接近于一位知名学府的大学教授。他可能是哲学家、工程学家或者数学家，唯独不是艺术家，因他举手投足间没有一丝浮夸的、戏剧性的派头。
这是达尔贝托有意为之的结果。他的家中不摆放钢琴，他用业余爱好逃离音乐，他热衷于与朋友讨论时令、产地、风味。六十余年过去，塑造米歇尔·达尔贝托今日形象的始终是生活。
在“音乐之岛”鼓浪屿，米歇尔·达尔贝托是个陌生人。他自己也点头承认，没错，在这，知道我的人不多。
走出鼓浪屿市民专用的钢琴码头，达尔贝托的肖像映入眼帘，这是 5 月初“鼓浪屿驻岛艺术家计划”启动时留下的背景板，路过的人能一眼看清，这里有个颇为英俊的外国老头前几天成为了首位签约艺术家。
但即便出了码头就能看到他的肖像，即便鼓浪屿音乐氛围如此浓厚，路旁浓荫下常常可见无人看管的钢琴，甚至有路人坐下来演奏，达尔贝托一路走来，没有引起围观。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首场音乐会，创下了鼓浪屿音乐厅最快售罄记录，16 分钟。厦门市区和周边城市的古典乐迷，都闻名登岛而来。
翻开阿姆斯特朗音乐艺术管理公司为达尔贝托制作的人物履历，寥寥几段文字刻画了一个经典的天才故事。
故事的主角并非生在罗马，后来却登峰造极，且一生如是。
68 年前，米歇尔·达尔贝托出生，然后被一个有意大利血统的法国家庭收养。父亲工作于财政部，与音乐毫不相关，祖上亦无相关背景。
在小米歇尔 3 岁那年，他的父母随机挑选了一件礼物给他。那是一个玩具钢琴，小米歇尔爱不释手，长时间坐在地上按动琴键，一听到玩具发出的声音，就开心大笑。
这就是他接触钢琴的起点，一个盒子大小的玩具。得益于父母的细心，如此摆弄两年后，5 岁半的小米歇尔就在亲友簇拥下，完成了首次公开演奏。自此，权当是培养一项益智兴趣，父母决定在小米歇尔上学之余送他去上钢琴课。
到了 12 岁，少年米歇尔邂逅二战时期极富争议的法国钢琴大师阿尔弗雷德·柯尔托（Alfred Cortot）的得意弟子、波兰裔法国钢琴家瓦拉多·普莱缪特（Vlado Perlemuter），他的天赋被钢琴家看中，他于次年考入了巴黎音乐学校普莱缪特班。
“你要问我本来有可能选择什么职业，那应该是法律，我曾经想成为一名法官。但是考进音乐学校之后我真的太忙了。”在普莱缪特座下九年之中，少年米歇尔忙于兼顾学业与艺术。他接受了欧洲古典乐系统性的教育，学习演奏古典时期的莫扎特、巴赫、贝多芬等大师钢琴曲。
1975 年，米歇尔 20 岁的那年夏天，在罗马尼亚钢琴家、钢琴“圣女”克拉拉·哈丝姬尔（Clara Haskil）定居地瑞士沃韦，初出茅庐的米歇尔夺得了克拉拉·哈丝姬尔国际钢琴比赛唯一的奖项，克拉拉·哈丝姬尔奖。这一刻，他由一个草根琴童，正式蜕变为青年职业钢琴家。
克拉拉·哈丝姬尔曾与达尔贝托的恩师普莱缪特一样，师从阿尔弗雷德·科尔托。青年米歇尔在这场比赛中取得世界公认的青年钢琴家职业起点的“敲门砖”，亦即在同门之中立威。
三年后，这位职业钢琴家新秀赢得了世界钢琴“四大”之一英国利兹国际钢琴比赛头奖，自此蜚声海外。在同一时代，凭借同一奖项走向国际的钢琴家，还有处在青年时期的“匈牙利钢琴三杰”之一安德拉什·席夫（András Schiff），罗马尼亚钢琴大师拉杜·鲁普（Radu Lupu），还有一位美国钢琴家默里·佩拉希亚（Murray Perahia）。
“其实音乐也像法律，它是声音的法则，演奏者也是法官，我觉得这也很不错。”时隔近半个世纪，万水千山走遍之后，再说起那些年连续性的“年少成名”，达尔贝托有点心不在焉。
他早就没有了一个人在年少时关于人生道路选择的摇摆不坚，也没有了誓要以艺术为志业的一意孤行。前去更奇，精彩并未止于他的事业发端。
在达尔贝托的天才故事里，最耀眼的一笔，到今天说起来还是会让他一下坐直身体，愉悦溢于言表。
那就是他曾用 8 年时间完成舒伯特钢琴全曲的录制。在世钢琴家里，拥有这项成就的，他是独一份。
达尔贝托介绍说，前前后后有不少钢琴家录制了舒伯特作品，比如主要的几部即兴曲、小夜曲、奏鸣曲，再比如公认的舒伯特大师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专注在舒伯特 1822 年以后的作品。但是，把舒伯特存世钢琴曲全部录完的，“只有我一个”。
19 世纪初昙花一现的奥地利天才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chubert）创作了 1000 多部作品，存世之作 600 余部。完整录制这些乐曲，无异于完成一项巨制。
达尔贝托将这一计划看作向舒伯特致敬。80 年代中期，日本天龙 DENON 唱片联系了达尔贝托，三次协商之后，一切工作在未知中秘密启动。
那时三十岁出头的达尔贝托已是一名成熟的国际钢琴家，他与天龙唱片的合作只能穿插在满当当的巡演通告里。他一再飞去日本，每录一次都感到这件事似乎没有完成的可能。
到底要录多少张？到底要录多久？当时达尔贝托和唱片公司都感觉录 10 张就差不多了。但实际上，从 1988 年到 1996 年，整整八年时间，他们一共录制了 13 张唱片才终于完工。
今时今日，达尔贝托仍然感叹恐怕再也没有哪家唱片公司能有这样的雄心。考虑到这一巨制中所耗费的成本，以及意外、不可抗力等风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来。
“很多人不理解我这么做，甚至是我的老师，就是：‘Why？’是啊，你弹舒伯特作品，回到法国钢琴界，老一辈钢琴家就会有这个反应。”
当时达尔贝托的恩师普莱缪特已 92 岁高龄，他的震惊也在达尔贝托的预料之内。
从做琴童开始，达尔贝托接受的主要是古典时期的德奥流派和法国流派的训练，英年早逝的“歌曲之王”舒伯特是浪漫时期钢琴作曲家的先锋，其作品属于老一辈教学体系的“正统”之外。
据达尔贝托描述，在法国的音乐学校里，几乎没人听过舒伯特，更别说演奏了。
那他又为什么要花 8 年时间来致敬非“正统”的舒伯特呢？
因为舒伯特其作与短暂一生，曾让达尔贝托大为震撼。
在达尔贝托的事业早期，他曾无意中听到奥地利钢琴大师布伦德尔对舒伯特奏鸣曲的演绎。
“我惊呆了，这到底是谁？为什么还有这样的音乐？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他问老师、问同学，竟然没多少人知道这是舒伯特的曲子。
成长在当时法国钢琴教学体系下，达尔贝托受到了舒伯特作品精神气质的冲击，他初次体会到舒伯特对西欧古典乐传统的继承和浪漫化的开创性诠释。
达尔贝托觉得，那就是自由，不脱离法度与规范，同时又有个人化的紧张感、随想性，情感丰富。
他从别人手里借来专辑，反反复复听，又如饥似渴到处寻找舒伯特的资料，这才知道，舒伯特去世时才 31 岁，创作强度令人咋舌，把个人生命的灿烂放大到了极致。
于是，在达尔贝托自己 31 岁那年，他着手筹备舒伯特钢琴全曲的录制。在完成录制的同一年，他获得了代表作出过卓越贡献的法国国家荣誉骑士勋章。
录制舒伯特作品，给了达尔贝托一次良机，促使他利用那八年时间深入反思和精进演奏风格，尤其是德奥流派的风范。他认为，德奥体系在历史上的传承较为连贯，从古典时期到浪漫时期有连续性，而法国流派内部，大师经典是骤现的。
听舒伯特，在个人走向成熟时完整演奏舒伯特，曾经启发他更具开放性地理解欧洲音乐史上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乐曲。
他也把对经典的一再演绎看成是对历史的传承，每一次演奏也是一次焕新，所以经典不朽，其它艺术形式同样如此。
如今达尔贝托年近七十，却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向艺术之外的事物。
“我讨厌音乐。”他说，低头看看自己那双大手，剔掉手指上一处倒欠皮。他的指尖早就被琴键磨圆，处在自然状态下也会微微翘起。
达尔贝托的双眼又浮游至桌上的手机。现在的世界各个角落都在发出声响，商场、公园，包括个人手机。他简直不堪其扰。
在交谈中，他很难在拨弄头发时开口说话。“很抱歉，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音乐，停不下来。”他需要闭眼几秒钟再重新启动，像一台占用率太高的电脑在一键清空缓存。
电影里的钢琴家不曾担忧音乐无孔不入，他们看上去身姿挺拔、风度翩翩，而现实中的钢琴家往往因为演奏时间太长，早早患上腰疾。
达尔贝托平时排练都坐折叠椅而不是钢琴凳，为的是撑住腰部。音乐，对以此为业的人而言，总是无休无止，劳神、伤身。
所以他热爱潜水，热爱水底的那份安静。生活在全球化、信息化的当代社会，安静是多么珍贵。一潜下去，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
但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少。
达尔贝托的行程依旧很满，离开鼓浪屿之后，他将前往香港的一场音乐会，随后就要飞往巴黎。囿于盛名，他仍然经常需要满世界辗转，演奏德彪西、弗雷、拉威尔、李斯特众多名家名作，指挥演奏莫扎特全部协奏曲。
此外，他也早已追随恩师的脚步，接过教鞭，把教学作为最重要的事业之一。
达尔贝托先后在意大利、法国、日本等地持教以及举办大师班。在中国，他是耶胡迪梅纽因（Yehudi Menuhin）音乐学校青岛校区的一位教授，主授钢琴演奏及室内乐。
一定程度上，达尔贝托已陷入了要与不要的矛盾。他既无法拒绝音乐对他的吸引，也无法关掉脑中挥之不去的自动演奏。
职业惯性与生活质量如何取衡？达尔贝托发现，艺术的理想，说到底还是生活。
在家乡法国，他是“Club des Cent”俱乐部的荣誉会员，这一俱乐部仅向 100 名会员开放。法国总理拉法兰也是会员之一。很重要的内容之一是每周两次的午餐会，每周由 1 - 2 名会员负责策划发起，他们需要亲自参与菜单设计、食材采买，还有餐厅和厨师选择、宾客邀请。
达尔贝托借由“Club des Cent”让大脑获得休憩。“在法国，2 月海鲜最好吃，3 月 - 4 月的羊羔肉也是最好的，11 月的蘑菇最鲜美。”每一道菜品的用材、做法，每一款酒和甜品的选取，以及其中那些美食与传统风俗之间的关系，像乐章一般组合起来，激发不同的感官体验。
无论是策划还是参加餐会，整个过程都具有他偏爱的音乐性的协调、丰富，同时又不是音乐。
宾客也是老朋友，于是，茶余饭后的交谈更为默契亲切，让他可以松一松发条，放下工作中的紧绷、敏锐。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达尔贝托得到了他的“饭友”拉法兰总理的推荐，有机会到中国来教学、交流，再给自己的大脑换一换背景音乐。
达尔贝托参与鼓浪屿驻岛艺术家计划被视为今年“中法文化之春”的一环，但他为年轻一代音乐家打开的世界之窗不止通向法国文化。
游艺黑白六十余载，他给出的建议反而不在于音乐。
达尔贝托希望中国的青年音乐家重视语言学习，他认为中国学子不缺少才华和练习时间，但是需要继续拓宽眼界。学好语言，周游世界，去看更多、参与更多，继而收获尊重。
“尤其是充分感受一下那种充满艺术气息的生活方式。”
达尔贝托说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古典乐一样，凡事都得规规矩矩，有时候自己都感到厌烦。但他来到鼓浪屿，却一直漫无边际幻想着一个平行于现实的星球。
“你说我能从厦门游到岛上来吗？”
“鼓浪屿是不是有平行时空？一转弯就安静了，没有人。”
人生不是只有音乐，这是达尔贝托的现身说法，生活的静谧里藏着另一个小宇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