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香港舞蹈团制作了舞蹈诗歌剧《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在香港艺术中心歌剧院作了首演,我负责导演、编舞和舞美设计的工作。

我创作舞蹈诗歌剧《大地之歌》的动机,来自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生命末期的代表作,同名交响声乐。作曲家本人为这部作品确定的副标题是:为男高音、女中音(或男中音)与乐队而作的交响曲。这部作品是马勒生命末期的巅峰之作,他打破了艺术歌曲和交响曲的疆界,将自己毕生主要运用的两种音乐体裁作了天衣无缝的融合。

至于吸引我选择这样一个交响歌曲进行舞台创作,主要是它在内容上与中国传统精致文化的密切牵连。马勒从斯·贝特格(Hans Bethge)编译的德文诗集《中国之笛》(Die Chinesische Flote)中,选取了与自己产生强烈共鸣的七首中国唐诗作为六个乐章歌词。在谱曲过程中,他又根据自己的感受及创作需要,更动译文,对唱词甚至标题都作了不同幅度的调整、更动和延伸。创作此剧,首先必须考虑的是整体性和独立性的把握。用多首诗组成的六个乐章的交响乐歌曲,虽是独立的乐章,各有自身的音色、意境和内容,但同时也有内在的联系, 必须在一个整体架构下完成。

下面我想将基本构想和创作过程分几方面来谈。

《大地之歌》原歌词德文,为保持音乐的原韵原味,仍用原德语演唱。但在剧中会安排一吟诵者角色,在舞台上用中文吟诵新译歌词,使吟诵者不单成为贯串全剧的一条线,同时也将马勒创作此曲的动机来自中国古诗词的这一特点突出。新译歌词必须要具有诗意,在取德文歌词内容的同时,将原唐诗所蕴含的意境也纳入,此责除郑愁予先生似乎不作第二人想。他从事写作现代诗逾四十年,在中国传统文化、古诗词方面都有非常深厚的基础,是当今现代诗领域中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既有“诗才”又有“诗情”,是位严肃的现代诗人,在乎语言文字极简至美的同时,诗中也兼具悲天悯人的气质。

我和愁予是三十年老友,他在美国耶鲁大学任驻院诗人,与纽约距离不远,常有交往。他是著名诗人,会同意作翻译工作吗?我心中嘀咕了一阵,最后想最多他说“不”也不伤交情。结果,在他了解了整个设想,拿到音乐和原德文唱词,英文、中文各种版本的译文之后,欣然应允担此重任。

几个月之后他译完第一稿,2002年夏天时趁学校暑假,他在纽约上州“巴德学院”(Bard College)参加“重新发现马勒和他的世界”(Rediscoveries Mahler and His World)的音乐研讨会,并带给我各种资料参考。研讨会之后他本人对第一稿不满意,没有多久又寄来修定稿。8月时饰演吟诵者的卢燕女士到纽约来试排,愁予也来看排练,作为舞台表演用的文字与印出来看的文字究竟不同,他边看边想边改动需要调整的部分,几番试排下来,终于完成了合乎理想的舞台演出译文。

声乐部分在《大地之歌》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因此我将男高音 (唱第一、三、五乐章) 和女中音 (唱第二、四、六乐章) 安排成剧中的角色。虽然马勒在谱曲时交替使用男声与女声,但并不表示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只是为音乐的需要,他用不同的声音来表现同一个主人翁——马勒,在不同时期的经验、情境、心态。在舞台处理上需清楚地点明二人扮演着同一角色。

此剧定下的演出风格——“舞蹈音乐诗歌剧”。

全剧并无故事情节,因此不会用“舞剧”或“歌剧”的概念来编排。但全剧有主题,也有一定的戏剧性,将依据乐曲所表达的内容和情绪来表现,同时把握住其中的中国情怀。舞者、歌者、诵者都在剧中占有特定的位置,担当着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角色。

舞台美术设计上《大地之歌》中原中国诗词使我看到了书法、山水画,马勒乐曲中也有临摹中国的音色和情调,整曲虽也有表现青春、田园生活较轻松的部分,但整个乐曲的调子反映了马勒个人对生命的省悟:生命中拥有的青春、欢愉是稍纵即逝的,人在世上只是一个独行的过客,死亡迫近的痛楚与生命难舍的悲凉沧桑情怀,才是全曲的中心。因此,视觉设计上需要用深沉的色调作基础。与书法、水墨画及马勒的神伤作连系。

在全曲的歌词中出现的具像景物:月影、孤坟、拱桥、夕阳……以及全剧主题生死之间轮回的关系,都提示我抽象地用圆及弧线来作为设计的大方向。

服装设计请到林璟如担任,虽然是第一次合作,但有沟通有默契,经过反复的尝试,她设计出既精美绝伦又极简易的服饰,所有演员的服饰都掌控在圆和半圆的范畴内,既统一又单一,但绝不显单调。六个乐章的服装各具特色,与整剧布局、音乐混为一体。

我设法寻找心目中形与神、传统与现代、李白与马勒、对话与神交、抽象与具象都交融并蓄的设计立点,于是频频到瑞典东方博物馆的图书馆中阅览一切可能的资料。正苦于寻寻觅觅不得要领时,一天,抬头一看挂在自家壁上庄哲先生六十年代的一张画,使我顿时心中一亮。

庄哲生于北平,父亲庄严为知名书法家、前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哲的艺术教育相当特别,他的童年与故宫历史文物一起避难,在烽火中一路辗转。1948年,随父护送故宫首批文物到台湾。1958年台湾师大艺术系毕业后加入“五月画会”,七十年代初移居纽约。他立志于东方中国的抽象画,他的画不但呈现出中国水墨诗画情韵,而且带有深刻的中国传统人文气息,他对人生的观察、理解和态度都跃然于画作上。立时我找出家中存有的庄哲画册,在放着《大地之歌》音乐的同时,仔细品赏他画中透出的意韵。听觉和视觉竟如此契合,这两种极致的邂逅着实是个意外,我兴奋不已,决定用庄哲先生的画作为舞台设计的重点,几个星期之后我就坐在庄哲纽约的画室中了。

我很庆幸,自己在步入暮年之前,有机会选择创作这样一个主题的作品。这首乐曲份量之重,主题之庞大,都是我创作经验中前所未有的。为了将所思所念全面在舞台上呈现,我选择的演出风格,涉及了多方面的艺术形式和合作同伴。在不眠不休的创作过程中,愈是浸淫其中,愈是感到力不从心,就这样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向前挪。在尝试剖析音乐、理解马勒的精神世界的同时,也不觉地省视自己对生命的态度。

以下我逐一介绍创作《大地之歌》六个乐章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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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一章

第一乐章:悲愁酒歌(Das Trinklied vom Jammer der Erde)

原诗:《悲歌行》,李白

男高音、十二位男舞者及死亡讯息

本章的歌词与原作有很大的距离,仅采用了悲歌行的前半部作为歌词的基础。强烈地表达了主人翁悲怆绝世、消极、恐惧死亡的不安定情绪。吞下去人生的苦酒罢!然而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情绪状态是本章的主要色调。

音乐和歌词分为三大段,每段都以“活着是晦暗的,死去也一样”的句子及同样的音乐再现作结尾。这一音乐结构的特点及这一句点出主题的歌词,将是这一乐章的编排重点所在。

第三段歌词中“月光下的孤坟上,野猿在啼唤……”,在音乐和歌词中野猿的恐怖形象的描述,无疑是象征了死亡。这一讯息的出现,使主人翁颤栗之余,又极度敏感地醒悟到死亡终竟命运,也是《大地之歌》的主题。

本乐章和最后的乐章“告别”,在编排上会有遥遥相对、前后呼应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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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歌第一章《悲秋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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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悲秋酒歌》死亡讯息(杨雪涛)出现。莫华伦唱:活着是晦暗的,死去也一样。

第二乐章:深秋人寂寞(Der Einsame in Herbst)

原诗作者不详

女中音、五位女舞者及死亡讯息

此乐章的歌词可能是取用钱起的诗译成的,但原诗不详,或许和“效古秋长夜”有关,其歌词的署名是 TschangTsi,译音与张继、张籍、钱起三位诗人相近。

马勒在乐谱上注明这个乐章是疲惫不堪、忧愁的,它通过对秋日万物凋零的景象的描写,表现了作者预感到死亡逼近的沮丧。整个音乐如同是一首哀悼凋零大地的挽歌。歌词也饱含着极度哀怨、凄楚的色调,辛酸到欲哭无泪的境地。

在万般无奈、倍感孤独的境遇下,深感生不如死,仿佛向上苍祈求死亡,以得到安息,因此对死亡讯息在门口徘徊几乎是麻木不仁,没有丝毫的恐惧。

万物凋零,枯萎萧索的凄凄、惨惨、戚戚的景像,以及寒秋孤影之寂寞有如失落的爱情,追找不回的青春,使我在此章中选择了无扇面的扇骨作为演员的表演道具,在造成冷箭穿心的视觉感的同时也可作为刺眼的阳光来隐喻。

“请赐我平静,我需要休息……”饱蕴着对死亡的向往,祈求它的降临,也是主人翁的心声。在此章编排中需要营造出哀大莫于心死的意境。

第三乐章:青春(Von der Jugend)

原诗:李白

男高音、男女舞者各六位

究竟出自李白的何首诗现不详,可能是抽取李白诗中一些意象,拼凑加工而成。贝特格德译诗的原题是“琉璃亭”,这首诗实在是由西方诗超现实的手法写成,意象的安排由实景与幻景互生以显出时空与繁华的虚幻。此轻快、明朗的短乐章,是充满乌云、灰黯色调的整首乐曲中,一个转瞬间的艳阳天,是主人翁对以往生活短暂美好时光的回忆,对逝去青春的眷恋,在虚幻想象中回到那仿佛已成缥缈之境的往昔岁月。此段以欢快的情绪为主,使全曲产生对比感,同时也为传统交响曲结构中不可欠缺的节奏、律动对比的需要。

无忧无虑的青春充满了幻想和好奇,青春的鲜活,轻巧与不停的东张西望是在编排本章时需捕捉到的。同时,在这章音乐中,作曲者尽力渲染心目中的东方古国风格,明显带有中国民间音乐的情调,因此在舞蹈语汇的选择上,我也取向于偏重中国民间风格。

水池中的倒影,是本乐章中非常有趣的意象,这一意象将人与影,静与动,真实与虚幻……都一一溶入在孩童纯真、幻想的奇妙视野中,本来孩童看一切都是不按常规的。

因此在舞蹈动作和舞台队行的调度上,我将刻意地作上下、左右、里外……这类有倒影对照感的编排。舞美设计上也故意将一张画复制,上下对照着放置,以强调“倒影”的视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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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采莲曲(Von der Schonheit)

原诗:《采莲曲》,李白

女中音、男女舞者各八位

“咏美人”是马勒用的标题,贝特格的诗集中用“立岸边”为标题,但我仍沿用了李白的原诗题“采莲曲”,以更加吻合本章音乐的浪漫性和戏剧性。是全剧编排中唯一带有男女色彩的一章。

采莲是一项中国古老而多姿多彩的重要农事活动,蕴涵着浓重的生活情趣,爱情从来就是采莲活动中的一个重要内容。那是一个热闹、风流的季节。

妩媚的阳光照耀下,荷塘之中,人花莫辨,恍若一体,变幻莫测,歌声起时,方见在荷塘中采莲的柔情似水的少女,人比花更美,更艳亮——这是我在章首的女子舞蹈段中想要达到的视觉效果。不久,音乐着力渲染了奔腾在岸堤上的悍马,骑马的少年郎个个潇洒,英挺,血气方刚,此为男子舞蹈段。其中,有一位少年的马兴奋嘶鸣,“马鬃飞扬,啼践草湄”,音乐上也更为着意突显阳刚气,也是性的暗喻。此为男子独舞段。在编排上想借鉴中国戏曲表演艺术中一些模拟式的表演方法和语汇。

乐章尾声描述的是一位美丽的痴情少女,含着孤傲又失落的情愫,目送离她而去的心上人。这种感情上受拙“空断肠”的惆怅、神伤,仍然是生活中温馨而值得独自回味的一刻。此段以双人舞为主,群舞为辅,最后以女独舞作结束。主人翁在此谱写出了缅怀之中,此生最为绚丽、浪漫的一刻。

本章音乐与前章同样具有较明显的中国韵律,音乐和歌词中对情与景都有细致而具体的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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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采莲曲》若耶溪旁采莲女

第五乐章 春醉(Der Trunkene in Fruhling)

原诗:《春日醉起言志》,李白

男高音、男独舞者与死亡讯息

在六个乐章中,此章歌词贝特格在译时相对最为“尊重”原诗,马勒在取用时也不曾任意更改,整个乐章的音乐是狂放不羁的,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嘲讽和厌世的情绪,感叹时光流逝无常和事物的幻灭,歌词一开始就和原诗一样点出“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这里勾画出的醉汉有一个颓废、孤独的灵魂,半醉半醒间对人生嘻笑怒骂,主人翁在醒时苦、醉时欢中仿徨。哭笑不得,不知不觉间,死亡已临近了。结构上本章也需为下一章“告别”埋下伏笔。

中国传统的酒文化中的行酒令——喝酒,猜拳,赌输赢是非常谐趣、有特色的,酒后吐真言也是情理中之事。我在此章中安排两位挚友——男歌者与男舞者——边行酒令边“言志”的场景,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不时地涌上心头,带些黑色幽默感,又有点乐极生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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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告別》

第六乐章 告别(Der Abschied)

原诗:《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夏日南亭怀辛大》,孟浩然

原诗:《送别》,王维

女低音、全体舞者

此章音乐长度相当于前五个乐章的总合。乐曲的结构相当复杂,大体上可分为三节,第一节乐曲的歌词以孟浩然的诗为基线,描写在一个孤清凄楚的夜晚,阴风下主人翁在山林中静静地等待着即将离别的朋友,第二节则是一段漫长的气氛凝滞有如生离死别的乐队间奏,第三节乐曲的歌词以王维的诗为主要依据。

此乐章是全曲精神、精华的重心所在,在这里向尘世道出诀别之词。这个达于艺术极致表现能力的乐章是马勒,也是整个《大地之歌》的高潮与总结,表达了他对人生临别的心曲。主人翁在此看破红尘,虽有步向死亡的不甘,与生命难分难舍的千愁万绪,但依然坦然地心向彼岸,以憧憬来世之情平静地歌颂大地。这里,生与死是自然和谐地并立着的,花草之所以如此美,是因为它会凋零,新陈代谢是大自然的规则。回到美、自然、精神、爱,一切才能无尽地驶向永恒。

乐曲结束时虚无缥缈、轮回往返的“永恒,啊,永恒”的唱词与原诗的尾句“白云无尽时”,在意境上完全契合。音乐最终复归于空寂,生命仿如无终始。

此乐章歌词中,反复多次再现的“朋友”,是主人翁借第二人称来表达自我心声,“朋友”又同时是主人翁与死亡的结合体。这章音乐听来极其自然,而实际上节奏,与情绪的变化十分复杂,并有多层次的重迭。这与主人翁盘磋交集的情思一样,对生命无限眷恋的同时又有应天知命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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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告別》夕阳度西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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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告別》死亡讯息和女领舞苏淑双人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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