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纪晨
5月22日，《行空》2023北京现代音乐节开幕音乐会将在国家大剧院举行。音乐会上，中央音乐学院院长俞峰将执棒中央音乐学院交响乐团，带来作曲家秦文琛的四部协奏曲《云川》《黎明》《行空》《唤凤》。过去三年，这场音乐会一次次经历确定日期、排练，然后又取消。关注这场音乐会的观众也和他本人一样，一次次地满怀期待，又一次次希望落空。带着三年的等待、期待，一个属于秦文琛的夜晚即将来临。
作曲家金湘曾评价，秦文琛作品中最有特色、最精彩的部分，是草原生活对他的影响。的确，草原是秦文琛身上最深刻的烙印，这在他很多作品中都能感受到。但同时，他的作品始终不拘于地域，而是被放置于当代音乐的语境中，纯粹、执着地探索着当代中国音乐的未来。
【童年】
化为三个音乐印记
1966年，秦文琛出生在内蒙古鄂尔多斯辽阔的草原上。秦家并非蒙古族，1887年，秦文琛的祖父从河南洛阳跟随走西口的郎中跋涉三年，来到水草丰美的鄂尔多斯，从此把家安在了这里。漫长的冬季从每年10月持续到来年4月，这期间，生活中最大的消遣就是音乐。在草原上，任何一个家庭都有乐器，四胡、扬琴、三弦、笛子、二胡……家家都能组成一支小乐队，合奏一些蒙古族的乐曲。秦文琛的父亲擅长弹三弦，而三伯伯是一位四胡演奏的高手。从小看父亲和三伯伯合奏，秦文琛很羡慕，他也想有一把自己的琴。9岁时，他终于如愿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件乐器：二胡。从此，这把二胡成为了他的心爱之物，终日不离手。
12岁的秦文琛
草原的空旷孕育了孤独，也孕育了人类情感的内在能量。如今，秦文琛的作品中有三个独特的音乐符号，它们都与他的童年生活息息相关。7岁起，秦文琛开始了长达6年的“追逐云影、仰望天空”的牧羊生活。“这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孩子们放学之余和假期必做的事情，放羊最艰难的不是辛苦和奔波，而是要面对天地间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只有真正在草原上生活过、放过牧的人才能体会到。”放牧时，他总能在周围安静到极致时听到一种声音，至今他也无法理解这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后来，这个声音被秦文琛用音乐摹绘了出来，也就是第一个符号，唤作“天空的声音”，“只要有天空的概念时，我就会使用这个符号。”此次即将在国家大剧院举行的音乐会中，秦文琛选择了他的笙协奏曲《云川》、琵琶与弦乐队作品《行空》。《云川》中，能听到他用声音塑造的流光溢彩的云河，以及他对草原文化的理解。而《行空》中，“天空”的印记更为明显。
琵琶与弦乐队作品《行空》
第二个符号是“行走”。“直到现在，我经常在梦境中行走，行走在广袤的天地间。”从小学起，秦文琛每天上学往返要走两个多小时的路。中学到乡里读书，十五公里的上学路踽踽独行，天穹地阔。一周回家一次，一次来回要走三十公里路。“我总记得一个场景，太阳要落山了，家还有很远，要加快脚步，再快些、再快些。”在秦文琛的人生经历中，行走的感觉早已根深蒂固。而行走，也成为他日后作品中的重要符号，“想来人的一生，也是一次单程的行走。”
第三个符号“鸟鸣”也是秦文琛作品中常常出现的意象，它同样来自草原，鸟儿的歌唱是大自然中最美妙的声音。草原文化中那种广袤的空间感、孤寂的情绪，为秦文琛作品赋予了一种独特的味道。
【作曲】
从此找到人生方向
1981年，15岁的秦文琛进入乌兰牧骑，成为一名二胡演奏员。
一次，团里的编剧拿来一份歌词让秦文琛谱曲。作曲！此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可以作曲。几天后，终于找到了灵感，把歌词谱成一首男女声二重唱。16岁，他用简谱完成了第一次创作。这首歌很快被排练出来，演出也获得了很好的反响。随着创作的机会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不懂的东西太多了，于是他萌生了想要学作曲的想法。
1984年，秦文琛考入内蒙古艺术学校（内蒙古艺术学院前身），跟随杜兆植学习作曲。
进入学校，秦文琛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和悟性，用两年的时间学完了四年的课程。一天，杜兆植找到秦文琛，建议他退学，离开内蒙古。“我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就为这个宏大的理想激动不已。”
原来，杜老师是建议他走出内蒙古，去北京或上海，找作曲家杜鸣心或朱践耳学习作曲。当时秦文琛还有两年毕业，根据当时国家的规定，中专毕业后要先工作两年才能再考大学。但杜兆植不希望秦文琛浪费时间。
1987年春节过后，秦文琛来到北京备考，为了省钱，晚上他就住在柳荫街厂桥附近的一个澡堂子里，“晚上打烊后，花很少的钱就能住在里面的长椅上，但只能等到晚上11点以后才能进去休息，很早就得离开。”白天没有课的时候，他就捧着乐理书在路边看。这个浴池成了他在北京最初的落脚点。
结束了在北京的考试，他想再去上海试一试。当他连夜从北京坐火车赶到上海音乐学院时，报名已经截止。正当他与招生老师反复说明自己是因为火车晚点才错过报名时间时，一位老师经过，在了解了秦文琛的具体情况后，亲自带他补办了所有的报名手续。这位老师便是作曲家陈钢。多年后，秦文琛和陈钢提起这段往事，陈钢早已不记得。但这份恩情秦文琛牢记在心，他也在日后的工作中，对学生和业内年轻后辈都会尽全力提供帮助。
即将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秦文琛唢呐协奏曲《唤凤》的唢呐演奏家张倩渊，此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分享了一件小事。去年，她委约好友、江苏省演艺集团民族乐团青年古筝演奏家雷焕然为唢呐写一部新作品。作品完成后，为了让作品能在技术、情感上都禁得住推敲，张倩渊请秦文琛对作品提些建议。秦文琛认真看了作品总谱，并给身在南京的雷焕然打了两个小时的电话，细致分析了作品的优点和不足，也提出了修改建议。这番详尽指导，让与秦文琛从未谋面的雷焕然受益匪浅，也备受感动。
【远方】
行走在广袤天地间
1989年，秦文琛在上海音乐学院读书
1987年秋，秦文琛考入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自此逐渐走向了更宽广的天地。
他先后跟随许舒亚、朱践耳等老师学习作曲。当时朱践耳已年近七旬，秦文琛每周都是骑自行车去朱老师家上课。他们会像朋友一样聊天，他告诉朱老师本周自己听了哪些讲座、看了什么演出，然后两个人一起探讨。“每次和朱老师谈到艺术，都能看到他的眼神中闪着光。”在朱践耳身上，秦文琛更多受到的是精神层面的影响，“他所有的作品都是手写。他的手稿一丝不苟，非常严谨。”1992年，经过五年在上海音乐学院的学习，秦文琛以优异成绩毕业，到北京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任教。
上世纪90年代，秦文琛先后两次赴日本交流。他的《太阳的影子Ⅰ》《太阳的影子Ⅱ》均首演于日本，其中《太阳的影子Ⅱ》是为日本横笛与一位打击乐手而作。2003年，为双簧管和鼓而作的《太阳的影子Ⅴ》也首演于日本。之后的《苍黄的古月》《迭响》都是受邀为中日音乐节委约创作的作品。在与日本的室内乐团、交响乐团的接触中，他看到了当代音乐在日本的蓬勃发展。
《太阳的影子VI》
1996年，秦文琛进入北京外国语大学学习德语。1998年至2001年，他获得德国学术交流中心的资助，由中央音乐学院公派赴德国埃森音乐学院，跟随作曲家尼古劳斯·阿·胡贝尔（Nic.A.Huber）学习。“杜兆植老师博学，他上课的方式很写意；朱践耳老师纯粹；胡贝尔老师则严谨、系统。”上课时，胡贝尔会提出很多问题让秦文琛去思考，“这些问题都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从技术到审美，从流派到文化，三年里，胡贝尔课堂上的内容从没重复过。
1998年11月，几位中国作曲家在巴黎(左起：秦文琛、郭文景、谭盾、许舒亚)
留学期间，秦文琛也游历了欧洲和北非的不少地方，当见识了文明的脉络，他更明晰了自己的创作道路，把创作重心放在室内乐和管弦乐上。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室内乐作品，《合一》《怀沙》《太阳的影子Ⅲ》等室内乐都首演于欧洲，其中《合一》获德国“汉诺威双年届国际作曲比赛”第二名。在他留学的最后一年，他的作品《际之响》获得德国“Buerger Pro A”管弦乐作曲大赛第一名，也让他的作品在欧洲得到了广泛认可。2004年，德国之声电台、波恩国际贝多芬音乐节联合委约他创作了管弦乐《五月的圣途》。
音乐学家姚亚平曾说：“秦文琛是听从精神召唤的人。”的确，秦文琛的作品，总能把人引入他的精神世界。无论是专辑、书籍还是乐谱，都别具一格。2003年，他发行了首张个人作品专辑《太阳的影子——秦文琛作品集》，这一系列由12部作品组成，在音响塑造上独具匠心，给予听者一波又一波的惊喜和意外。2010年，他推出个人作品专辑《秦文琛室内乐作品》。2011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发行了包含30首为中国乐器而作的室内乐作品专辑《向远方》，以及秦文琛作品评论集及《际之响——秦文琛的音乐》一书。
2015年，由秦文琛口述、袁梅执笔的一本故事集《再高的云彩也有一把梯子》发行，讲述了60个关于秦文琛的故事。目前这本书已经再版，甚至被翻译成法文，在海外发行。柏林交响乐团、东京都交响乐团、波恩贝多芬国家音乐节、华沙之秋国际音乐节、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北京现代音乐节等近百个国内外知名乐团、音乐节都演出过他的作品。秦文琛和他的作品一道，走向远方。
【新声】
组建北京当代乐团
“在中外音乐史上，作曲家们留下了数以万计的室内乐作品，其中具有高学术价值的作品很多。室内乐团在一些西方国家有相当庞大的数量，但中国始终没有职业的室内乐团。”在秦文琛看来，如果希望交响乐在国内有更好的发展，首要的是发展室内乐，“室内乐编制小，对演出场地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几十位观众到上百位观众均可，演出形式上更灵活。并且室内乐作品同样可具有交响思维，更利于音乐普及。但目前在国内，室内乐作品的演出远远少于交响乐作品。”
在教学和工作中，秦文琛遇到了很多富有想法和才华的青年作曲家，但他们的作品少有演出机会。“关注当代音乐就是关注中国音乐的未来。”成立一支职业室内乐团成了他的心愿，这个心愿从2008年起就根植在了他心里。他希望这支当代乐团能经常演奏国内外优秀的当代作品，同时也能演奏一些青年作曲家、作曲学子们的作品。
但养一支乐团需要很大的开支，直至2018年他才找到资金，决定与作曲家王尔清共同创办室内乐团。乐团面向全球招聘，最终通过他和乐团指挥与每一位应招者细致沟通，由多位80后、90后共同组成的“北京当代乐团”诞生了。秦文琛担任乐团艺术总监，“乐团的宗旨是聚焦20世纪以来的经典现代音乐作品，并大力推动中国当代音乐的发展，立志成为当代中国音乐新风尚的倡导者和践行者。”
2019年，北京当代乐团在北京现代音乐节、上海当代音乐周等活动上亮相，乐团的音乐会也得到了广泛关注。秦文琛对乐团的设想是每年进入十所大学进行公益演出，并从每年乐团演出过的曲目中挑选一部分录制专辑。秦文琛也期待乐团能拥有一档如西蒙·拉特担任指挥与讲解的《远离家园：二十世纪管弦乐之旅》一样的音乐普及节目，“在节目中介绍作品风格、演奏特点、艺术价值、文化内涵以及如何欣赏等，能让更多人真正理解、喜爱当代音乐。”遗憾的是，疫情让秦文琛的一切计划搁浅。但面对这些他亲自召集起来的年轻人，即便没有演出，乐团依然为乐手们发工资，虽然无奈之下工资减半。乐团中多位乐手滞留国外，只能各自另谋生路，“今年乐团会根据乐手们的实际情况重新进行评估，也可能会进行人员上的调整。”
去年，北京当代乐团的首张专辑《玉——中国作曲家现代室内乐作品选》由拿索斯中国独家发行。秦文琛介绍，“这张专辑录制于疫情前，是乐团2019年演出过的五位中国作曲家朱践耳、莫五平、许舒亚、陈晓勇、王尔清创作的室内乐作品。”这五位作曲家中，朱践耳生于上世纪20年代，最年轻的作曲家是90后的王尔清。他们的年龄跨度超过七十年，展现了不同时期中国作曲家群体的缩影。
随着国内的放开，秦文琛相信大家很快就能再度听到北京当代乐团的音乐会。他也期待着能把自己当初对于乐团的一个个设想都化为现实。
【纯粹】
向往成为松一样的人
无论是秦文琛本人还是他的作品，都给人以“纯粹”的印象。他做每一件事，写每一部作品，出发点只有一个：遵从自己的内心，一切为了艺术。他会按照自己的标准来创作每一部作品，哪怕其难度没有乐团或演奏家能驾驭。表达内心、探索未知，才是他创作的目的。
相比作品总能带给人无限惊喜，秦文琛本人却多年如一日地清瘦、笔挺、儒雅，谈吐与气质符合人们对学者、大学教授的想象。他知识全面、记忆力极强，古诗词张口就来，对古代文学、绘画、书法都有深入的研究，学生们形容他是“中华文化小宝库”。
在教学中，秦文琛有时会根据学生们自身的特点把学生分成小组上课，以便他们互相学习、共同探讨，每个人都能畅所欲言。他重视每一位学生的个性和审美，也喜欢和学生们一起探讨艺术以及任何大家感兴趣的话题。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本子，在为学生上课时自己也会做笔记，记录下学生们那些让他感到新鲜的观点。每逢寒暑假前夕，他总是鼓励学生们多出去玩，这个“玩”是带着观察生活的眼睛、聆听世界的耳朵，走进鲜活的大千世界中去看大好河山，去读“无字之书”。秦文琛表示，“作曲不能闭门造车，音乐是心灵的艺术，首先心灵要饱满，然后有自己独特的视角，最后才是相应的技术和语言。”
除了作曲家、教授的身份，2018年1月，秦文琛被任命为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2019年起担任中国音协作曲与作曲理论学会第一届副会长。虽然此后工作更加繁忙，但他总能找到自洽的方式，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放松。从他学习作曲至今，秦文琛一直保持手写的习惯。在他看来，作曲是严肃的、虔诚的，如同一个转山者要用脚步去走完转山路上的每一步。他的工作室里，有一面墙是定制的柜子，从上至下二十多个格子，拉开每层柜子，里面摆放着的都是他手写的乐谱，整整齐齐、分门别类。
认真，是秦文琛做事的一大特点。多年来，为了给一些乐器写作品，他自己也学习了不少乐器，古筝、古琴、琵琶、笙……2017年，为了写好笙协奏曲《云川》，他特意去定做了一把和演奏家“同款”的二十六簧笙，并自学了好久。不把一件乐器研究明白，他坚决不动笔。在他工作室的一角，这些他曾经学习过的乐器都摆放有序。过去一段时间，他很喜欢颂钵的声音，自己也买了好几个，写作间隙，敲上几下，立刻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
也许是从小生活在草原上的缘故，秦文琛擅长讲故事，热爱生活，也喜欢观察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对很多树种的“品格”“品性”有研究，提到自己喜欢槐树、松树，“槐树质朴、低调，但有姿态。花开得细碎、不显眼，可以生长几百年；松树一年四季变化不分明，它像一个智者一样，不招摇。根扎得深，无论风吹雨打都佁然不动。”问及他更像槐树还是松树，他想了想，“现在更像槐树，希望未来自己能像松树，根深、耐旱、长青。”
-THE END -
音乐媒体供给与音乐界需求的碰撞与融合调研问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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